我写的认真,浑然不知皇帝何时立在我身旁,正兀自出神。
我不知皇帝为何会叹气,更不知他将我揽入怀中后,眼底皆是伤怀。
大概是女人的直觉,近来皇帝对子嗣上头的事隐隐有些焦急,每次侍寝之后总会赐下一碗汤药,我和齐贵嫔都有。
阮娘不放心,私下拿了药渣去验,确是上好的坐胎药无疑。
皇帝膝下公主皇子不多,但拉出去充场面还是绰绰有余的。
再多两个皇子能干嘛,用来证明自己宝刀未老吗?
莫名其妙,真是莫名其妙。
果然君王的心思总是最难猜的。
不过我虽有侍寝,却比不上齐贵嫔的零头。
大多时候,皇帝总是搂着我沉沉睡去,将我锢的紧紧地,宛若一对亲密爱侣。
肌肤相亲,水乳-交融,只是心中再无波澜。
我对皇帝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他是我的夫君,不论何时都有无数的女人为了他前仆后继。
另一方面,他已经做了我大半辈子的依靠,这个男人,关乎着我一生的荣华富贵,我的身份权位。
刚进宫的时候,我还真爱慕过皇帝。
回想起他宠我的那段时光,日子过得真是格外舒心。
可舒心过后,就是无边无际的漫漫长夜,和一次又一次失望。
那些失望伴随着我的青春,我的活力,一同钻入心中的某处缺口,渐渐凝成了根烂刺,拔不动,也无所谓去拔了。
时间一久就是很久,久到足以打磨掉我仅剩的棱角。
宫里的日子太长太长,我早已忘记如何去喜欢,去爱一个人。
皇帝对我一向不错,可如今这个情势,就不容我不多想了。
齐贵嫔宠擅椒房,宫里其他女人连皇帝的衣角都拽不着。
皇后更视鸦齐为眼中钉。
皇帝这时候把我推出来,简直是拿我当炮灰使。
脑门上刻了大大的炮灰两个字,仿佛预示着我之后水深火热的后宫生活。
要想逆改这炮灰命,还是得靠自己努力升职,断了旁人害我的路。
欸,做人难,做后宫女人更难。
我想生气,却又发不出火,谁叫他是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敢惹君王不高兴,我更没好日子过。
炮灰就炮灰吧,反正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好处就是我与恒贵妃关系又近了许多。
她一直对我幼时打小报告,赶走了她的教书先生耿耿于怀,我则一直对她不爱吃鱼这一事不能理解。
可她如今势单力薄,若要扳倒皇后,自然宫里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拉拢。
我的得宠,对她而言,反而是好事。
她知我不喜莲花精,便随便寻了个由头,将其一降再降,禁足‘养病’去了。
听说莲花精起初咒骂不止,后来不知怎的,真染上了疫病,没几天就死了。
好歹曾经风光过的人,却死的毫无声息。
我却得宠依旧。
只是每当皇帝又有什么赏赐到了春华殿,祾儿的脸色总会阴沉那么几分,尽管他很善于隐藏,且藏的很好。
而那些赏赐,后来也多半不见了。
那年十四,我进了宫,如今一晃又是十几年。
算来我年纪也着实不小,再差一年,就满满当当整三十。
再过一两年,我的祾儿行了冠礼,就要迎娶正妃。
我从没生养过,却已经要做婆婆了。
个中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柳绵常常说我变了很多,变得更温婉更像个合格的宫嫔。
她说我刚进宫时,任谁见了,都会赞一声明媚照人。
可如今,我把最喜爱的宝蓝彩晕留仙裙压在了箱底,换上了时新又无趣的单一宫装。
我喜欢殷红的口脂和花钿,可那只有皇后和贵妃能用。
我喜欢墨绿的锦绸,可皇帝总说我穿茜色的衣裳好看,春华殿里便全是这样娇嫩的颜色。
我喜欢上树掏鸟窝抖叶子,在烈阳下荡着秋千,恨不能飞上天去。
可入了宫再不能回平阳,我连起坐都要时刻谨守宫规。
进宫前我以为我应该会很喜欢荣华富贵的生活,而且那时的我就是奔着荣华富贵和家族荣耀去的。
不过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
后来皇帝见又成功培养出一个看着像宠妃的‘宠妃’来,便不再上赶着来春华殿陪我。
偶尔寂寞的狠了,我才会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其实还是喜欢自由。
不过不寂寞的时候,是个人都不会觉得自己不自由。
做炮灰不是那么容易的。
皇帝如今见我的次数多了,傅祾也总不好日日都到我跟前说话,不然落在旁人眼里,就该骂他不知分寸,骂我管教无方。
明明无爱无欲,却偏要装作情深。
我自问我的演技没有皇帝的好。
就这样,我憋着一口气,说不上来哪难受,但就是难受。
心上的肉已经结痂变得坚硬,只是夜色沉重,一个人孤零零地,总是容易胡思乱想,想到后头就手贱地想剥开心上的茧,抽出那根刺,结果却发现自己伤得更重。
我知道皇帝对我不算无情,最多是喜欢。
可是男人的喜欢太廉价,皇帝喜欢那么多女人,却唯独只爱一人。
那人不是鸦齐,不是我。
我早已习惯皇帝不爱我的事实,也从不怪他,但我还是自觉被辜负了。
可是辜负二字太重太重,硬要说他辜负了我,又实在犯不上。
说来也可笑,我又有什么资格怪他呢?
皇帝爱的是别人,我爱的是自己,我也很自私。
这日月色当空,春华殿照样迎来了皇帝大驾光临,我照样端起和煦笑容,与皇帝一样,彼此并不交付真心,也照样自在。
皇帝坐下与我弈棋,只是屁股还没坐热,瑞昌宫那儿就传来说头疼。
我含笑目送皇帝离去,含笑将棋子全部洒在地上,一下就没了笑的力气。
阮娘听得声响进来收拾。
我摆弄着自己刚泡的好茶,凝神朝外头望了望。
“阮娘”我叫她道:“今夜月色这样好,你去开两坛去年收着的清芷酒来,我想喝。”
阮娘有些不忍,劝道:“小姐.......”
我又笑了,看着她道:“阮娘,我想喝。”
清芷酒名字清透,喝起来却火辣辣的上瘾,一口一口,烫肺烫嗓子。
不知不觉,一坛就已经见了底。
我蹬了鞋袜,扯了头发,靠窗有一杯没一杯的往下灌。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我记起不知从哪看来的怨妇诗,此时念来,倒是越念越应景。
还是明月好,还是明月多情,还晓得替我这位离人照看落花。
我打了个酒嗝,眼神有些不太清楚了。
近来我总是这样,一个人不知道想什么,时而快活到极点,时而又不知自己的头脑飘忽到了哪里。
不过不要紧,过一阵子就好了。
等心上的茧重新结了痂,就好了。
反正从来没有人知道我的难过源自何处,又去往何处。
阮娘是,阿彰是,皇帝也是。
也唯有在祾儿面前,我才会收敛几分。
是啊,他虽不是我亲生,却是我最疼爱的孩子。
外头好像有人说话,好像是阮娘,她说七殿下您来了........
我又嗝了一下,抬起酒坛看看,空的倒不出一滴。
惺忪朦胧间,是谁踏着月色而来?
我在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中感到天旋地转。
转阿转,没有落在地上,而是落在了柔软的床塌间。
环在身后的半臂却依旧没有放开。
我呵呵地笑,像极了从前在平阳的那个小霸王,气走话多的老先生,欺负那群庶出姊妹,趁母亲不在时甩鞭上树掏鸟蛋,得意自己娇美无双,骄傲自己天下无敌。
有人端来一杯水喂我喝下,而后亲昵地用手摩挲我的脸颊。
我当真以为自己还是当初的那个平阳小霸王,呵呵笑完后又哼起了繁华尽,把每个字的尾音都拖的老长,如每个娇纵的孩童一般,撒娇无师自通。
“春山茂,春山明.......嗝....弦........”
我绞尽脑汁地想,终于想了起来。
“弦一发.....酒一倾....春山茂.....春山明.........嗝....”
额头有温润的触感传来,轻轻地,如雀鸟的尾羽扫过。
我努力地睁大眼,仔细地辨认。
熠熠飞扬,顾盼生辉,我总说我的傅祾有着世上最美的眼睛。
我摸上他的脸,呵呵笑着,活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泼皮:“祾儿......我的祾儿......长大了.......”
脸颊上的手微微顿住,似是犹豫不决。
我没有回应,因为我大概是喝多了,只知道傻乐。
唇上微热,却也柔软。
我舒服地眯起了眼睛,慢慢踏入更深的梦境。
这样好的月色,白白给我一个女酒鬼欣赏,可惜可惜。
傅祾替我盖了锦被,并未就此离开。
酒醉之人不好照顾,一会踢被子一会兀自暿笑,也不知梦里见到什么好东西。
见人睡不踏实,只好依旧陪在身旁,抒开眉头,捂热素手,愿卿一夜好梦。
他半坐塌边,低声吟起繁华尽,不为别人,只说给自己听。
“弦一发....酒一倾....芳袖动....芬叶披....”
声音温柔,恰如所有青葱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我弯起嘴角,在梦中与一貌似皇帝的俊秀男子泛舟湖上,两岸繁花锦绣,我与他十指相扣,不出声,已是醉到了极处。
傅祾见我嘴边溢出笑,心下更软,动作却愈加得寸进尺,手臂一捞便将人捞于怀中,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握于掌中,爱不释手。
他依旧吟着繁华尽,依旧是此刻的春闺梦里人。
只是吟及最后已是无声。
他嚅动嘴唇,也闭上了眼睛。
“两相思....两不知.........”
两相思,两不知........
该醉的醉,该留的不留,该走的不走。
少年此刻心中所盼究竟是什么呢?
那大约只有月亮才知道了。
我实在无聊,便让小黄门取来纸笔墨砚,练练字也是好的。
写的依旧是我爹娘常哼的繁华尽。
黄贵嫔直爽泼辣,艳丽无比,就连司空婉仪,万种风情中糅杂着少女的娇俏,皇帝一样喜欢。
可唯有鸦齐,她不一样。
她的美足可令天下人迷醉,可她却从不在意自己的容貌。
后宫手段,她不是不会。
她只是漠然。
皇帝白日里时常召我前去服侍,却甚少同我交谈,只让我安坐在一旁,看书女红,只需陪着他就可。
第一日送来了自己的绣品,第二日泡在我这喝了一天茶,第三日直接拿了琴说要与我合奏一曲。
足足半个月,硬是每天给她玩出一个花样。
我虽脾气好,却也实在架不住她这么折腾。
她不爱笑,不爱穿艳色衣裳,不爱珠翠琳琅,更不屑去争。
唯有在皇帝面前,才肯流露出自己的嬉笑嗔痴。
可怜我到现在还摸不清皇帝的喜好,和皇帝待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估计还没从前的莲花精多。
想想皇后年轻时必定也是宠冠一宫,当得起凤仪天下,后来有了恒贵妃,有了莲贵人,同样是温柔妩媚,姿容姝丽。
我的春华殿渐渐地也多了些位分低的嫔妃来拜访,多半都是些一年半载都见不到皇帝一面的可怜人。
莲花精第一个忍不住,跑到我的春华殿一口一个好姐姐,直言从前有不周到之处,望我多多海涵。
后宫对我敌意深的人,自打我得了宠就没少过。
齐贵嫔眼下的盛宠无人能及,她们没有争的理由。
可我多年默默无闻,一朝得道,哪怕只是鸦齐指缝间漏出的那么一点儿,也足够她们嫉恨了。
难得板起脸,好歹自己也是主位娘娘,唬的莲花精连连告罪,半是含羞半是含怨的走了人。
她怕是从此恨我不轻,我却一点都不在乎。
恒贵妃有她的谋算,我也有我的。
入春后,皇帝渐渐地对我也上心了起来。
基本上隔三差五地就有些赏赐,自然,也会召我去侍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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