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兮渊迟疑了一刻，开口道：“我要进公会。”
老人沉默。
“我要进公会。我要堂堂正正地当一个太空游侠，接委托、打仗、赚钱、买船，简简单单。我不能再像现在这样混下去了——没错，我现在的生活才是混日子。混在别人的眼光，别人的期望里。穿着这样的衣服，去参加那些在我看来虚伪可笑浪费生命的仪式。那是木偶戏里的娃娃的生活。或许有人喜欢，或许有人还要削尖脑袋往那个舞台上钻，被别人观赏、评判，又对别人指指点点。但我不要。几点到几点去哪儿，几点到几点做什么。应该说什么话，应该怎么表现，既不能让人轻视，又不能惹人讨厌……就像一只高级宠物狗，被一点点训练成讨人喜欢的样子，然后给你穿上昂贵的丝绸衣裳，套上金灿灿的项圈，叫你‘贵族’。那些谄媚的人见了你也会低头哈腰，但他们眼里有的只是你的金项圈而已……我不要做贵族狗，阿爷。我要做自由人。太空才是我的归宿，宇宙才是我的舞台。当游侠是我的梦想，不是年少轻狂为了好玩。——你说这世上最不容易的事就是自由自在，或许。不过即使这样，我也甘愿做个自找苦吃的苦命人。我不可能自欺欺人地扮一个少爷扮上一辈子，我只能听从自己的心：做一个真正的太空游侠，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看。”
郑兮渊说完，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老人顿了顿，问：“也不管你母亲怎么想？”
郑兮渊睫毛颤了颤，说：“我有办法。”
郑兮渊也笑了，不过没答话。
“你昨天说你想怎么怎么样，我没让你说完。我本来想等过了今天再问，现在看来，你还是先告诉我吧。”
老人开车朝城市中心飞去，同时对郑兮渊说道：
“时间表是这样的：六时到八时大祭礼，八时到九时早餐，九时到十二时进见、接见，十二时到十五时午宴，十五时至十八时观看郑氏家族史联合演出，十八时至二十一时夜狩，二十一时至二十三时晚宴。整个过程中，大祭礼十分严格，早餐时间很短，进接见、午宴与联合演出都有其他家族的代表出席，所以只有晚上的夜狩和晚宴时分是少爷可以表现自己的机会。夫人的意思是，少爷在夜狩时表现好些，晚宴时全是郑家自己人了，二老夫人就能借机做做文章。但少爷夜狩的表现也不能太好，否则夺了其他人的风头，二老夫人不好说话。”
郑兮渊听着老人的话，没有回答，只静静地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眼睛看着窗外。城市的高楼与灯光遮掩了星星，他极目远眺也没有发现一颗。凌晨的天空就像一个铁灰色的锅盖罩在头顶，罩得严严实实，连一丝透气的缝隙都没有。
老人听郑兮渊这么说，不由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然后放慢车速，问道：“你在想什么？”
“啊？没有，没想什么。”郑兮渊又摆了摆手。
“你这是想瞒谁呢？”老人笑道，“你小时候睡觉翻个身，我都知道你在做什么梦。”
“刚开始的祭礼你肯定进不去，但也千万不能迟到，在外面恭恭敬敬地站着，跟着全息屏上的直播一起行礼，别人说什么闲话都不要听。”
郑兮渊的母亲卫颀，此时正长袖长裙，雍容闲雅地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这孩子就像春风吹过的柳树苗一样，一夜之间就长得这么大，长得跟他父亲越来越像。七年前他去白泽求学时，还是个肩头稚嫩，眼神天真的小孩子。可四年大学和三年兵役下来，他已经不觉间变成了一个身形修长，容貌健美，眼中精芒深藏的男人。这当然让她觉得欣慰，觉得骄傲，可一直以来埋藏心底的那丝不安，那丝恐惧，却也随之越长越大，让她常常夜不能寐。
“是，母亲。您大半夜就把我打扮好了，我想迟到都难。”
“少爷？”老人觉察到郑兮渊的失神，唤了一句。
“哦，我听到了阿爷。”郑兮渊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我知道怎么做。打小就玩这种游戏，我知道该怎么演。”
“是。”老人恭敬得体地一颔首，“夫人请放心。”说完提起地上的一只皮箱——里面装着郑兮渊的其他衣服，在不同场合穿的衣服——然后朝郑兮渊点头示意。
郑兮渊振了振衣襟，在母亲卫颀和侍女溪儿的目光相送中迈步走出门去。门外月色如水，凌晨的天空中，黄月已渐渐西沉，白月正当中天。整个三宝城一片安详宁静，仿佛在天穹下的沃野中沉睡的巨兽。
“嗯，记着了。”
郑兮渊张开双臂站在客厅中央。现在是凌晨四点，厅内灯火辉煌，郑兮渊正在做出行前的最后准备：听着母亲卫颀的叮嘱，让家里的侍女溪儿为他整理衣装。溪儿手拿一支小剪刀，仔细地给他修理了鬓角，又开始从领口到裤脚地清理可能冒出的线头。郑兮渊正穿着的，就是板型笔挺的二零款瘦版中山装，雪白色，让他想起了自己在帝国空军服役时穿过的虎军军礼服。
老人马衍闻言走上前来。他一身黑色西装，也是整理得一丝不苟。他要陪郑兮渊一起前往参加节日庆典。——没有正当名分的卫颀是没有资格同去的。
“夫人。”
“好好看着他，不要让他胡闹。当了几年兵，把以前学的都忘了。”
郑兮渊看着母亲笑道。昨天晚上回来后，他没有受到母亲的训斥，但他知道那是因为今天就是重要的三月节，所以母亲先放了他一马。从小到大，母亲对他一直非常严厉，为的就是把他培养成一个比任何正牌少爷都要优秀的少爷，好让他有朝一日能被云阳郑家承认。然而，郑兮渊恐怕要让她永远失望了。
“不许耍贫嘴。今天是个大日子，不要吊儿郎当的。管家——”
“三月节”是云阳的传统节日，其来历源自云阳的三个月亮。这三个月亮分别发红、黄、白三种颜色，红月一般只在白天出现，黄月和白月则在晚上交替出现。每隔四个标准月，三个月亮才能在同一天夜晚同时挂在天上，这就是三月节。
按照这个道理，每个标准年内应该过三次三月节，但云阳的初期统治者推行过这样一个惯例：即每年第一个三月节，主要由云阳星上的贵族庆祝；第二个三月节，主要由云阳星上的平民庆祝；第三个三月节，则由云阳星高空轨道上定居的太空居民庆祝。这种“惯例”的目的不言而喻，为的是区分云阳的社会阶层。结果，很自然地，身为第一阶层的星球上贵族越来越重视这个节日，而平民与太空居民则越来越不以为意。第三阶层的太空居民中更有甚者，将每年第三个三月节作为争取他们权利与地位的示威日，不时就要搞一些动作出来。
“记着，去了之后好好跟着你奶奶，她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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