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还要狡辩？”老人看着他道，脸上的皱纹不像刚开始那么严肃了：“三月节不是普天同庆的大节，却是贵族活动的重要日子。自你退役回来后，这是第一个在正式场合出头露面的机会。你给郑家第三十一代子弟顶替了兵役，在部队表现又好，拿了虎军黄金荣誉勋章，算是给郑家立了一大功，二老夫人一定会趁机好好做做文章，为你争取点什么。这么重要的机会，你心里明明知道，却赖在外面想蒙混过去，让夫人怎么不生气？”
郑兮渊听了苦笑起来：“阿爷，这番话，我娘说说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念叨起来了？我愁就是愁这种‘贵族活动’，怕就是怕这种‘正式场合’，烦就是烦这些‘好机会’，这些能让我挤进郑家，能让我被郑家承认，能让我把‘郑兮渊’中间的‘兮’字改成‘法’字，然后写进族谱的好机会。我根本不想进什么郑家，我只想当太空游侠，开着船，到处飞，自由自在的……”
郑兮渊说着停了下来，偷眼瞄了瞄老人。他还从没这么直白地跟老人说过这样的话，虽然老人一向宠着他。不过刚结束的那场巡洋舰对决让他意识到，自己如果真的想当太空游侠，就不能再逃避自己的身世带来的这些阻碍了。不管这些阻碍来自于谁，他都得出手解决。
果然，老人听了他的话沉默下来。过了半晌，才慢慢地说：“我就知道，你跟老爷一样，都不是能被拴住的人，你总有一天得走上跟他一样的路。可是孩子，这世上最不容易的事，就是自由自在。你们都想当太空游侠，都想要自由自在的生活，可生活本身却不是那么简单。老爷开船走了，一走就是二十年，音讯全无，留下夫人和你，这绝不是他想要的。他作为郑家第三十代孙，冲破多少阻碍才得以如愿以偿当上游侠，却不想生活给他的是这么一个结局。如果二十年前他知道自己会失踪在太空里，那他还会不会选择踏上星舰？——换了你呢？孩子？”
郑兮渊默然不语。这个叫他“孩子”的老人，就是他的管家马衍。马衍本是云阳郑家的仆人，负责伺候郑兮渊的父亲郑家毅。正如老人自己所说，他是看着郑家毅长大的，与郑家毅感情深厚。郑家毅当初就是一心要上天当游侠，于是跟家里吵了一架，跑了出来，马衍也跟着离开了郑家。后来郑家毅与郑兮渊的母亲卫颀相爱，生下郑兮渊，老人又开始照顾郑兮渊。再后来，郑兮渊四岁的时候，郑家毅在一次探险中失踪，到现在也没回来。于是马衍便帮着卫颀，一直将郑兮渊拉扯了这么大。老人跟郑兮渊这种关系，自然不是一般亲密。在他们两人心里，彼此就跟亲爷孙没什么两样。老人了解郑兮渊，他的这番话，让郑兮渊一时无言以对。
“不过，你是少爷，我只是个管家。不管少爷最终怎么决定，我都会支持少爷，就像当初支持老爷一样。现在不说这些了，回家吃饭，然后准备明天的三月节吧。”
郑兮渊话没说完，老人便截断他道：“你想什么，以后再说。这回夫人不高兴，是因为你在外面疯得把大事都要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
郑兮渊听了苦笑起来：“不就是三月节嘛，也不是什么大节日……”
“阿爷，我娘又生气了？”
郑兮渊笑嘻嘻地看着老人，声调软软地说道。车窗外高楼、尖塔与其他悬浮飞车呼啸而过，灯箱、牌匾和全息广告见缝插针地布满高高低低的空间。傍晚的三宝城处处张扬着繁华，郑兮渊瞥见一个两层楼高的全息屏上有一对漂亮的内衣模特正在总统套间背景里微笑着走台，于是朝她们多看了两眼，这时老人开口道：
“她不生气，她只是为你这个浪荡子痛心。”
“是，阿爷，我知道。”郑兮渊随意地说道，“这么下去不是长久之计。我娘不会容我自在多久的，用不了多长时间，她肯定不会同意我再上天了。”
老人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所以，阿爷，我想——”
郑兮渊的柳叶形穿梭机正位于距地面一万八千公里的高空中。舷窗外，一个银白色子弹状的空间站悬浮在郑兮渊的视野里，绕着轴心缓缓旋转。光滑的金属舱体上镶嵌着深色的太阳能电池板和几个全息屏，屏上闪烁着诸如“请自觉遵守《高空管理条例》”、“有困难，找空管”、“坚决打击走私、偷渡、危害公共安全等违法犯罪行为”、“自觉缴税光荣，偷税漏税可耻”之类古意盎然的标语，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空管局的空间站。
“单人穿梭机EZP-022，这里是云阳空管E119-30，请求已收到，正在扫描贵舰，请稍候——”
通信仪里响起了人工智能女声程式化的回复语。“空管”，就是高空管理局，是中洲帝国每个住人行星都有设立的政府机构，负责管理住人行星高层空间各个轨道上除军事事务以外的所有事务。“高层空间各个轨道”与“所有事务”这两个模糊的描述使空管局具备了强大的张力，没有人——包括空管局里的人——知道它究竟有多大的权力，又担负着怎样的责任。反正对所有靠近九大住人行星的普通人来说，只有按它的规矩来，才不会惹事上身。
郑兮渊赶紧收回目光，摸着后脑勺嘿嘿一笑。
“你说你上太空是为了照料咱的矿场，这借口根本瞒不过夫人。你以前不管那矿场的时候，我一年去两趟就把那些事务了结了。咱们只能假装你是年少轻狂，上了几年学当了几年兵就耐不住家里的诸多管制，所以喜欢上太空玩闹去。可你毕竟是大人了，又是云阳郑家子弟，天天不务正业，叫夫人怎么安心？所以不管怎样，你总该多在星球上呆着，少上天几趟。夫人要不是念你刚退役回来不久，绝不会这么放纵你的。”
穿梭机按预定路线飞临三宝城的东南，降落在一座大型空港里。郑兮渊走出驾驶舱，一辆银灰色悬浮飞车已经静静地停在一边，车门旁站着一位衣着严谨、神情严肃的老人。郑兮渊紧走两步迎上去，老人给他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郑兮渊笑着唤了一声“阿爷”，老人却已经绕过车头回到驾驶座那边了。
郑兮渊吐了吐舌头，赶紧一缩身钻进车里。老人开车贴地飞出空港，便升到一个高度继续朝城中某处飞去。
“云阳空管，这里是单人穿梭机EZP-022，请求停泊三宝城东南空港。”
人工智能发出停泊请求，同时启动引擎拖着一道耀眼的尾迹开始加速。郑兮渊透过舷窗看出去，一颗明亮的青色星球便如深渊中的夜明珠一般映入他的眼帘。这就是云阳星，中洲帝国第八卦限云阳星区的行政中心，帝国九大住人行星之一。云阳星温度适中，含氧丰富，重力与地球相近，是块令人艳羡的生存宝地。它表面90%都是海洋，只有赤道偏北地带有一个长靴形的广袤大陆，人类殖民者建立的城市就散布在这块大陆的各个角落。
郑兮渊摁下一个按钮，将降落过程交给了自动驾驶。自动驾驶控制穿梭机按照空管局绘出的变轨路线一层层降低轨道高度，从一万八千公里的高空快速下落。随着穿梭机的行进，郑兮渊可以看到远近有各种不同形状、不同颜色的空间站散落在云阳星青色的光晕中：环形的、球形的、圆柱形的，蜘蛛状的、高楼状的、雨伞状的，白色的、银色的、黑色的。有的通身涂着荧光粉，或者贴着荧光板，或者挂满了全息屏，上面闪烁着标识、广告或电视节目。无数信息通过公共频段涌入他的主机电脑，如果他这时打开接收显示，就会看到不停刷屏更新的各种通知、公告、优惠活动、打折信息，还有诸如电子代金券、电子抽奖单之类的推销赠品。这是个热闹而繁荣的世界，与外层星系的荒凉冷漠可是天差地别。
穿梭机高速穿过这个热闹而繁荣的太空世界，切入了云阳星大气，然后拖着炫目的火光陨石般落下。柳叶形机身的机首叶尖部位自动收缩变形，变成了伞状的隔热罩，承受着下落时与空气摩擦产生的两千度高温。机身剧烈震颤，黑障现象屏蔽了大部分无线电通信，郑兮渊只听得耳中满是嗡嗡声和刺啦、噼啪的噪音。高速穿越大气层的过程他从来都不喜欢，他宁可与三架战机缠斗，被激光炮和粒子炮轰得坐立不稳，也不愿像现在这样被绑在位子上，让大自然的力量检测他座驾的各项性能。何况这还是“降落”，如果是发射升空的话，他的心情会好上不少。
一会儿后，穿梭机钻透对流层云雾，收起隔热罩，调整姿势，然后启动引擎开始减速。舷窗外的高温等离子火光消失，郑兮渊眼前豁然开朗。蔚蓝的大海和天空连成一片，让他难分彼此，只有大海中漂浮的那块靴状陆地让他不致迷失。这是云阳唯一的一块大陆，郑兮渊现在的高度已经看不到它的全貌，只能看到东部曲线柔和的海岸线以及临着海岸线的那一片灰绿色广袤平原。平原上三条青色巨龙蜿蜒，那是横贯平原的三条大河。以此为名，这块平原被称为“三河平原”。中间那条河的中段部位，一座巨大的圆形城市跨河而立，七圈超导磁悬浮环城高速路标示出这座城市2300平方公里的市区范围。城中道路纵横，高楼林立，在天光云影下闪耀着熠熠辉光。这是三宝城，云阳第二大城，云阳郑氏的权力中心，郑兮渊现在的家。
“扫描完毕。EZP-022，您的身份已确认，您的舱内无违禁物品，获准进入云阳星。变轨路线已传输，请启动降落程序。”
“降落程序启动。”
“标准时间19时43分25秒，到达目标地点：云阳星高空轨道。曲速行进12.1天文单位，用时1小时40分26秒。”
伴随人工智能温柔的报告声，郑兮渊的柳叶形穿梭机拖着一道白光残影脱离曲速，出现在黑沉沉的太空中。躺在座椅上的郑兮渊被报告声惊醒，睁开双眼，坐直身子，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一个多小时的跃迁，正好能让他眯上一会。每次坐这架穿梭机从外层星系回家，他都觉得很累。
“联系空管，准备降落程序。”郑兮渊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对人工智能说道。与他的老雏鹰不同，这架单人穿梭机配置精良，标准制式人工智能能替他做很多事情，让他几乎不用进行任何操作。——不过即使这样，他还是觉得跟老雏鹰呆在一起的时候更有精神，哪怕蠢笨的老雏鹰总是让他手忙脚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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