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恩宠时有时无,但起码个把月还能见上皇帝几面。
细水长流,也不是什么坏事。
只是莲花精自萃湘馆那儿没了竞争对手后便复又风头正劲,但凡好的上贡料子首饰,皇帝也总是先纵着她挑。
让人怪气闷的。
我喜欢的衣料被夺了,心情自然糟糕,可碍着脸皮碍着没有史美人这样的壮士去打前阵,也不好太和她明抢。
我实在是看不惯莲花精那副得意的嘴脸,便时不时地挑唆淑妃宫里的几个小贵人去当这个枪头。
这一搅和,果然把莲花气的够呛,她仗着恩宠,竟直接命自己的宫女上手,打的其中一位贵人的脸是开了花,红的紫的两大坨,好好的小美人给她折腾的够呛,可见当时那巴掌扇的有多重。
被打的小贵人还是三年前刚选进宫的新鲜血液,怎么说在家也是娇养着长大,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一个想不开,就闹着要上吊。
偏偏白绫子的结刚打好,淑妃带着人就赶了过来。
我敢说淑妃的人绝对是蹲点蹲了大半宿,不然哪里会这样及时。
最后皇帝授意,皇后拍板,莲花精被罚俸三个月,禁足三个月,在自个宫里憋着不许出来,连千秋宴都不准去。
倒是那小贵人平白得了封号,身价还抬了半成,另有淑妃在当中唱白脸做好人,半点亏都没吃。
闹事出幺蛾子的没了,新鲜血液得了好处,宫里风平浪静,欣欣向荣。
真是一派和谐景象。
至于我,我不争那些有的没的,我只负责看戏,顺便搅搅浑水。
反正新得了两匹那样好看的天青色缎子,赶明让阮娘给我做两身新衣裳才要紧。
两身袍子刚做得,还没等我穿着在祾儿面前得瑟,皇帝居然又想起我来了。
连着三日召我去伺候,也不知抽的是哪门子风。
这一日,我自含凉殿服侍皇帝午睡,回时偶路过棠梨轩,见满树梨花开的正欢,便一时技痒。
于是命柳棉取了洞箫来,将一曲繁华尽吹得如丝如缕。
恍惚间又回到了曾经的家中,少时的岁月。
吹罢,我才看见我的祾儿站在远处的梨树下。
树叶间春光无限,可惜我却看不见被遮于树荫下的脸。
我朝他伸出手,看他向我走来。
从前不觉得,可瞧他行走间已经像个大人,也颇有几分他父皇的威严。
可惜,在我眼里,到底还是个只晓得装正经的孩子。
艳阳天,风吹过时却依旧有些凉意。
我穿着阮娘替我缝改的墨绿衣裙,宽大的衣摆,广袖飘荡,一如美人图中的凌波仙子。
傅祾许是走的急了些,面上细细地蒙了层汗。
我便弯下身子温柔地替他拭去。
祾儿一动不动,星眸漆黑,满是认真地看着我。
大概是我的力气不自觉地重了,他的脸都被我擦的开始泛红。
今日下学是有些晚了,我怕他疲累,便亲自拉过他的手回春华殿。
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问我。
“.........您在父皇面前,有没有过这样?”
“..............”
我竟一下被问住。
他却不依不挠:“有没有?”
他眼里的认真让我也不由得开始认真。
只好笑着打趣,岔开这话题。
“自从养了你在宫里,我就没时间去你父皇面前现眼啦。”
说罢还捏了捏他稚气未脱的脸:“你小子算是有耳福了。”
他皱了皱眉,却任由我捏着,软乎乎地,终于让我感觉不那么叛逆了。
很好,值得表扬。
“刚才那首曲子,是......繁华尽?”
我点点头。
这是我娘与父亲的定情之曲,我自然喜欢。
“是啊,好不好听?”
“.................嗯”
我叹口气。
也不知祾儿这愈发老成的作派是跟谁学的。
这孩子,真是读书读傻了。
“阮娘今天吩咐小厨房做了烤乳鸽,你等会不许和我抢。”
“.................好”
三皇子学业并不出众,皇帝膝下又皇子不多,自然是希望个个出众,才能当得起凤子龙孙。
皇宫里的孩子,真是活的比谁都累。
我瞧着祾儿明显疲累的面色,有心想开解。
“裬儿,我教你唱繁华尽的词好不好。”
“嗯。”
“那我唱第一句,你对下一句。”
“好。”
我于是轻轻哼起拍子。
“献岁发,吾将行。”
他适时地接起下一句。
“春山茂,春山明。”
“园中鸟,多嘉语。”
“梅始发,柳始青。”
“天起月,云起清。”
我的手牵着他的,就这样走在日落后的流霞之中。
明明是远离繁华,送人远行的歌谣,在我们口中,却丝毫没有悲愁,仿佛只是一场小小的离别,一出潇洒的远游。
“泛舻舟,齐棹惊。”
“风微起,波微生。”
“弦一发,酒一倾。”
念到一半,我恍然意识到这首词的最后一句,并不该出自一个宫妃之口。
“哎呀,下一阙我忘了。”
“....................”
我作势想揉揉他的脑袋,却被无情地躲开。
叛逆期,可以理解。
叛逆归叛逆,他的课业倒是从未让我担心。
尽管他的资质已经掩都掩不住了。
如今我担心的是他太出众而不自知,倒是不知会惹出什么风波。
也怪皇后,好好的一个嫡皇子,早膳前先去皇后宫里背书,背不出来早膳都没得用,每天起早贪黑的,有时我去上书房接裬儿回来,都能听见里头师傅打板子的声音。
学习压力这么大,不憋出病才怪。
幸而三皇子脾气虽焦躁了些,品性却不坏,有时见了我,也会笑着寒暄几句,带我去看看祾儿,每三日去季贵妃宫里请安时都能做到恭敬有礼,对待裬儿也能尽到兄长应尽的责任,只是看人时眼中总有股阴鸷之气。
可见若没有皇后如此揠苗摧残,他这嫡皇子说不准当的会更快活些。
不过大家都是女人,皇后心气不顺也很正常。
莲贵人现在可是莲嫔了,位份不高架子挺高,使了计提前解了禁足依旧相当地嚣张,眼瞅着皇帝都宠了小半年都没有歇下来的意思,宠的莲花精每日只冲高位的妃嫔撩个绢子撅个腚就算完事,根本不把咱们这些后宫佳丽们放在眼里。
那架势,眼瞅着再过几个月就能打破恒贵妃当年得宠的记录。
可恒贵妃大家出身,当年再得宠,也晓得给皇后让让道。
无奈皇后心里上火,也只能在暗骂一声狐狸精小贱人,面子上还得好妹妹地叫,但凡凤阳宫里有的,还给分一些到莲嫔的小墨轩去。
但当家的还是当家的,皇后纵横东宫六七年,又在后宫斗了十余年,火候早已不是区区一个宠嫔可以动摇。
所以再生气,也不过是气皇帝不顾她和三皇子的体面,初五的日子还去莲嫔那儿罢了。
只是我明白的早。
而宫里大多的女人,其实到死也看不明白。
美人的美,是不能轻易辜负的。
因为一旦辜负,那美兀自就凋了,接着就是无穷无尽的衰败。
皇帝只有一人,可他的身后是红颜万千。
我不会让自己变得和那些女人一样,和史美人一样,眉眼间尽是沉沉的黯,任由嘴角的纹路曲折向下,拧出凄苦,拧出酸涩的印子,摧残了容颜,还折磨了心。
其实宫里宫外又何曾不一样。
日子过得好不好,靠的还不是自己。
起码看起来不那么辛苦。
直至某日在阮娘的脸上发现明显的皱纹后,我才惊觉,原来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
弹指间,我入宫已十三年。
我最美最好的时候,也就是在裬儿刚来春华殿的那几年。
纵使知道皇帝不会来看我,纵使知道这高高的宫墙里有那样多的凄清寒夜,我还是日复一日地正衣冠,起云鬓,从不让自己显得寡淡,显得刻薄。
阮娘说我的美如一方碧玉,或一汪清泉,凛冽却清透。
只是自古美人名如相,不许人间见白头。
后宫的女人,好像除了熬死,就没有别的出路。
而我只是不让自己熬的那么辛苦。
我所有的寂寞孤寒,荏苒岁月,都是由他填满,弥补我的遗憾。
没有女人是不爱美的。
我虽喜著素淡衣裳,却也晓得自己是美的。
十三年里,裬儿陪了我十二年。
十二年,原来说出来不过是那样简简单单一句话。
手里又多了条人命,真是作孽。
尽管这人也是我一直想除去的。
但我还是难得地消极了很久,也思考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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