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日上午补了觉醒来，在书柜上翻找一阵，发现父亲生前那一本人类学笔记不见了。她急着去问，透过厨房门缝看见外婆佝偻着的忙碌身影，又忍不住眼睛一酸。
她自小父亲去世，母亲不知所踪，全靠外婆含辛茹苦地养大。吃饭的时候，犹豫着问笔记的事，外婆替她夹菜的手停在空中一顿，接着道，“替你收起来了，来，多吃点。”
“嗯，”艰难地咽下一口饭，轻声解释道，“实习的时候想带着一起去，有用。”
外婆和善地笑笑，“知道，你这孩子，就是心里想得太多了。我年纪大了，怕看这些触景伤情，就收柜子里。”
饭后梁抢着去洗了碗，又特意换了身成熟衣服，去替外婆收租。明天她就要离开，能够做的事也不多。似乎是为了弥补她双亲皆失的凄惨，她在钱财上倒未受过太多的苦。除掉她母亲刚失踪的头两年，生活稍微拮据，后面因为拆迁，外婆得了一笔拆迁款和好几套房子，日常她们就靠收租过日子。
但即便如此，祖孙二人相依为命的生活，其中的艰辛苦楚也不能细说。她从小便是个过于早熟的孩子，乖巧懂事从不主动开口提要求，性格谨慎内敛却并不柔弱，也能在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就像此刻，她得替外婆去收租，那些难缠的租户，她自然有办法对付。
等到收租的事了解，出来已是傍晚。阴翳的天空下，城市也显得灰扑扑的。她两岁时父亲去世，然而多年以后，她学了同样的专业，还想去国外和他读同样的学校。拐进十字街头的老旧音像店，外婆喜欢昆曲。
收银处贴着巨幅的Daydreaming海报，还单独贴了一副来写他们的歌词，结账时愣着发呆，收营员催催她，“要么，风靡全球的摇滚乐队，我女儿很喜欢他们的。”
梁慢慢说道：“那你等一下。”
她转身拿了盘CD一并付钱。其实她并不是白日梦的歌迷，她只听过修道院玫瑰一首歌，然后又碰巧很喜欢。事实上除了喜欢，还有一种类似于阳光下透明泡泡一般青涩的酸意，与具体的对象无关，就是你听完了整首歌后也会忍不住想，他到底喜欢了谁才能写出这么情深入骨的歌，是羡慕啊，羡慕歌词里那个神秘的女孩。
她还没有谈过恋爱，不知道爱情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排成人字形的青鸟从头顶的灰白天空飞速掠过，慢慢变成黑点消失。梁望着城市的远方，她原来是见过白日梦的，当时她才15岁，和阿音他们一起逛街，还是同一家音像店的海报。想起海报上那张嚣张又俊美无度的脸，又看看手中的CD，这世上好像天生就有人能活得放肆任性胆大妄为，她记得宋明月说过他们是同龄人。
两千公里以外的地方，梁口中放肆任性的韦麟，此刻正在苗寨里跟一群人喝酒。
其实原本只有三个人在院子里吃饭，韦麟、乐队主唱维克多、民宿老板的女儿。只不过他太招摇了，不时有姑娘过来借口搭话，问东问西磨磨蹭蹭不肯走，眼睛有意无意地瞟着他。
他也不介意，带着一两分的轻佻问人家，“一起喝酒吗？”
后来他去弹琴，于是不断有姑娘脸色微红地在他身边坐下，到最后索性众人聚成一团喝酒玩闹。和往日在国外巡演结束后的花天酒地的party区别不大，一群人围着，热闹、浮夸。
维克多拿着一瓶啤酒，“名不虚传啊，行走的人形春|药。”
维克多出生在中俄边境的黑河，有四分之三的俄罗斯血统，但他祖籍在贵州某个偏远苗寨里。这中间有过什么变故已不得而知，这次巡演后他为了完成祖父母的心愿，特意来了一趟。乐队贝斯和鼓手已经先行回国了，只有身边这家伙懒洋洋地说：“没见过少民的美女什么样的，一起去。”
韦麟喝了不少酒，大概有些醉了，捏着手上的易拉罐漫不经心地说：“这里的女孩能歌善舞，活波可爱，我一见倾心啊。”说这话的时候，他望着院外暗夜中青山起伏的轮廓，表情有些寂寥。
“谁信你。”酒意上来后，维克多凑过来，“你那朵神秘的玫瑰究竟是谁啊？”他和韦麟六岁便相识，对他的感情生活了若指掌，韦麟那个活在歌词里的初恋女友让他甚是好奇。
韦麟的眼神黯淡了一秒，随即又恢复往日的散漫，示意维克多仔细听，“那段鼓点我想拿来采样。”
被韦麟吸引的姑娘们和为姑娘们心动的小伙子们都凑在一起了，有人开始对歌。韦麟靠着一根廊柱，注视着庭院内欢歌起舞的人。回廊檐下挂满错落的彩灯，琳琅灯火映着这浮世欢愉，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向来身为众人焦点的他，却总是游离在画面之外。
梁小心翼翼地合上父亲的人类学笔记，父亲这个词对她而言遥远而模糊，她只能从过去的只言片语里追寻一星半点的痕迹。窗外是飞驰而过的树影和一望无际的绿，她正在去往贵州的高铁上。
从贵阳北站出来，她收到一条短信，来自她即将去实习苗寨的村官，称自己要进山去了，问她今天能不能到，不然就要等十天后回来才能给她开证明了。
看一眼外面倾泻如注的暴雨，简短回复：“我今天到。”
突如其来的意外打断了她的整个行程，她订的民宿在明晚，不得不联系老板要提前住进去。却被告知人满为患，只能给她保留到六点。放下手机后担忧地看着窗外，大巴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暴雨之中天地灰蒙蒙的，辨不清方向。
到了紫云苗族自治州后，她再换了一趟车下去寨子，先飞奔去开证明，等她拖着行李狼狈地到达宿地时，已是晚上八点。
没有房间了，老板这么跟她说，“你再早一点就好了，最后一间房刚租出去。”
梁愕然地看对方，纵然有伞她仍然被雨淋湿了，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衣服往下滴水。这是能在网上搜索到的最大一间民宿了，她茫然地看着前厅，抹掉脸上的雨水，“这附近有其他住的地方吗？”
这里的前厅连着庭院，院内灯光熔熔，一群人在喝酒。韦麟起身去找老板拿酒，一连几日都是如此，每天都有新加入的女孩来陪他喝酒，他并不拒绝，但也从来不带任何女孩回房。
四个小时后，梁回到江城。
梁家只有她跟外婆两个人，停留的一个星期里，外婆异常地开心。老人家每日早早起来买菜，换着花样的做饭，甚至连洗碗一类的日常家务也不许她做。无奈，只得比外婆起得更早更勤快，这样一来倒因为睡不够有了黑眼圈。
“没有。”宋明月喝着酸奶说道，“他住的房间被烧了，幸好人没事，他们欧洲的歌迷一向都这么疯，太要命了。”
梁点头表示赞同，便继续看自己书，听着宋明月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宋明月伸手戳戳她的脸，“阿书，真是从来没见过你对什么感兴趣。”
宋明月咬着吸管，声音里带上些羡慕，“你以后一定能成为出色的民族志学者，我就不行了，我静不下来，我都不知道我们这专业学了有什么用。”
梁的笑意凝冻在唇边，她合起手中的书，有点哭笑不得，“不知道，你去试试吧。”随即又补充一句，“说不定有志者事竟成。”
很快就要检票进站，宋明月在人流后面挥手大喊，“阿书，一路顺风。”梁挥手道别，上车后才轻轻松了口气，她不擅长社交，即便是共同生活三年的室友也下意识地想回避。她高中时还能正常和人交谈，一场大病后便越来越沉默。
她倦怠地靠在椅子上，外面是连绵不绝飞速掠过的小村庄，在薄暮的夕阳里显得静谧祥和。没由来地想到宋明月那句话，后背僵硬了一下，内心深处她希望宋明月这个荒诞的梦不要实现，但是这些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宋明月八卦兮兮地说道：“韦麟那首修道院玫瑰就是车祸期间写的，不过我们掘地三尺也没挖到什么料，他那时候行踪成谜。”
无意识地搅着杯子里的冰淇淋，眼中有短暂的恍惚。宋明月推推她，她这才回过神来，站起来笑笑，“吃完了，我得去图书馆了。”
“你干脆住那里算了。”宋明月望着她的背影说。在学校很有名，除掉她能使珠玉生辉的美貌外，还因为她是个心无旁骛自律到极点的人。大学四年她的追求者多如过江之鲫，但从未见她对谁动过心。算起来，梁其实比宋明月还高一届，她休学过一年。
梁笑笑不说话，人类学历来都位列十大最难找工作专业前三甲，和隔壁的历史学考古学同为难兄难弟。宋明月继续说，“等毕业了我就全世界去追巡演，啊啊啊啊啊，有生之年我一定要睡到韦麟，据说他女朋友换得非常勤，不过他一直对外宣称单身，反正也从来没拍到过他跟谁在一起，哎，你说这个人到底是花还是不花啊？”
“算了，你肯定不懂这些，”宋明月咬着吸管，满眼憧憬地问着，“你觉得我有希望吗，他审美超直男的，大概喜欢维密那些胸大腰细腿长的高妹，希望他哪天能眼瞎一次。”
在这之前她回了趟江城看外婆，宋明月送她去高铁站。候车时宋明月絮絮叨叨地讲了许多八卦，从隔壁寝室的谁谁跟谁谁有一腿，到白日梦演唱会之前被一个激进的歌迷骚扰，“据说特别疯，有精神问题，从外面爬到几十层楼躲在天台上，一直在跟踪韦麟。”
她说这些的时候，正在随意翻看一本民族志，用两根细白的手指轻轻拎着书页，那页书却没有翻过去，她随口问道：“好疯狂，有人受伤吗？”
“也不是一直都一帆风顺的，前两年他们巡演突然终止了，因为主唱突然失声再加上吉他手车祸。”宋明月点点头，继续说，“不过很快就东山再起了，其实他们跟我们差不多大的。”
梁正在吃一杯抹茶香草冰淇淋，拿着冰更的手微微顿住，车祸她倒是第一次知道。
做完这一切，她掩饰似地再次去喝水，分明没有做什么，却偏偏有一种莫名的心虚感，像是当众做坏事被抓了个正着。
她继续看书，却心不在焉。方才有一点萌动的意识一闪而过，就像是绚烂至极的烟火坠落后空中残留的那一星火光，她没办法捕捉到，她甚至不清楚究竟想到了什么。她肯定自己以前从未见过韦麟？
相关资料准备完毕后，梁就动身去贵州。今年没有人跟她一样选题，连相近方向的也没有，她得独自去实习。
图书馆鸦雀无声，梁看了两小时书，喝水的空隙有一秒钟的走神，车祸两个字在她脑中盘旋许久。
放下水杯，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悬停许久，最后飞快敲打出一行英文，Daydreaming，在国内也被翻译成白日梦或想入非非。她一目十行地看完韦麟的资料，在他的小道花边上停留数秒，又迅速关掉网页。
大四上学期没课，的生活单调地在图书馆、食堂、寝室间来回切换。宋明月时常与她一起吃饭，因此她被迫接收到了无数关于Daydreaming的信息。
今天宋明月在食堂第108次说起他们时，叹口气，“我都能背出来了。”
他们16岁出道一夜成名，首只单曲空降排行榜、从第二周起霸榜86周，从出道那年起拿奖拿到手软，歌迷为他们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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