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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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沉默地看她一眼。

    辛普森太太冷冷地说:“小姐,如果你不喜欢她,我劝你迅速离去,因为她是这里的女主人。”

    金发女郎讪讪地退开。不,她并不舍得离开,因为她在喝唐柏利侬的香槟,而那边的自助餐正在上鱼子酱与三文鱼。

    我闷闷不乐,替我设了酒池肉林,我还是闷闷不乐。有时我挥挥手。他们就得立时三刻的全部离去,可是去了还会再来,每个周未,这里都有狂欢节日。

    贪婪的人,吃完还带走,还顺手牵羊,浴间内的各式香水频频失踪。

    辛普森肉刺得要死,他说:“姜小姐,不如到外面去请客,新家具都弄脏了,这群都是猪,而且对你也不安全。”

    我说:“弄脏了自然有人买新的,你愁什么?”

    可是我也腻了,派对终于停止。家具果然自上到下被全部换过,我与辛普森在装修期间搬到旅馆去。

    踏进旅馆,我才感慨万千,从勖存姿接我来到如今,已经两个多年头,现在又近秋天。我早已归化英籍,那宗案子到今天,也有一年,早已不了了之。

    照说应该忘记吧?应该的,从头到尾,勖存姿并没有碰过我第二次。而我呢,连他为我买下的堡垒都不肯去看一下。

    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破裂。

    家明到旅馆来看过我一次,问候我。

    “你好吗?”

    “很好。”我淡然答。

    每个人都巴不得我死,我死也不能死在这干人面前,我怎么能满足他们的欲望。

    “你要振作起来——”

    “谁说我不振作?”我打断他。

    他没有再说下去。

    我问:“聪慧好吗?她在什么地方?”

    “回中国去了。”他低下头。

    “什么?”我一怔,“回哪里了?”我听错了吧。

    “回中国,”家明说,“她现在在北京。”

    “在北京?”我几乎没跳起来。

    “是的。”家明背转身,“我们婚后没停过一日吵嘴,终于她又出发旅行,到了北京,不肯再回来,如今已经半年。”

    半年。我不敢相信耳朵。

    家明说:“北京现在的温度是摄氏零下三度,她愉快地写信来,说她手足都长了冻疮,可是她班上的孩子们都很乖——”

    “班上?”我瞠目结舌。

    “她替初中生义务补习英文,很吃香,校方甚至会考虑聘她做正式教师。”

    “北京?”我喃喃地说。

    “勖先生受的打击很大,聪慧的信用简笔字。”家明自西装外套里掏出信,问我:“你可有兴趣看?”

    我不由自主地接过信来。

    我没有见过聪慧的字,却是小粒小粒,非常漂亮,一律简体,抬头写“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

    “女在祖国,已找到人生真正的意义,以前认为金钱可以买得一切,可是母亲与聪恕何尝缺少金钱,却长远沉沦在痛苦中。来到祖国,寻到我们勖家祖先的出生地,走到珠子胡同,徘徊良久,寻到根与快乐的泉源,把脸与手紧贴在墙上,呼吸真正的生命,决定留下来。

    “父亲请原谅我。不需要寄钱来。中国人唯有住在中国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水唯有归源大海才有归属,我寻到我要的一切,随着太阳起床,跟着太阳回家,把我所懂得的教给孩子们,心中没有其他念头,衣服自己洗,头发也自己洗,已学会煮饭烧菜。带来的两条牛仔裤非常有用,只是手脚都长了冻疮,经过治疗,不日将痊愈。

    “日前往琉璃厂,翻到一套《红楼梦》,惜贵甚,蹲在那里每日看一个回目,以前还没有需要,一切东西已排山倒海地倾至,一点儿真谛都没有。

    “我正努力学好国文,祝你们好。苦海无边,及早回头。

    女聪慧拜上”

    我一边读信,脸上一定苍白如纸。聪慧!开黑豹跑车的聪慧!信封上的日子是五个多月前的。

    我震惊地抬起头,我问:“聪慧住在什么地方?”

    宋家明摇摇头。

    “你是说你不知道?”我失声问。

    “没有人知道。勖先生托人去找,中国大得无边无涯,他的势力又到不了那里,一直没有音讯。”

    “但是——”我喘气,“你们就由得她去。”

    “很明显地她快乐。”宋家明低声说,“她是个单纯的女孩子,或许她真的找到她要的一切了。”

    “你相信?”

    他抬起头来,“为什么不?各人的兴趣是完全不同,”他说,“看你!你付出了多少!你怎么知道别人不当你是傻子!”

    我呆住。

    “勖存姿失去了聪慧,他已是个老年人,受不住勖夫人日夜啼哭,精神很差,听说他身体也不好,现在由聪憩伴着勖夫人……”

    我感慨至深,忽然之间想起《红楼梦》里的曲子: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我跑到书房,一顿乱翻,把这首曲子递给宋家明看,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出来。

    家明看着书那一面,整个人销魂落魄似的,良久才凄然说:“原来都是早已有的。”

    半年不通音讯,由此可知她真是下了决心脱离勖家。

    多么可笑,原是勖家的人,倒眼睁睁地把万事全抛。不是勖家的人,像我与宋家明,却千方百计地谋钻进勖家,不惜陪上灵魂兼肉体。

    “聪慧失了踪,”宋家明说下去,“勖太太夜夜做梦,一忽儿看见聪慧向她讨鞋子,一忽儿看见聪慧蓬头垢面,她眼睛哭得红肿……”

    可爱的聪慧,永远硬不起心肠的聪慧,一直咕咕笑的聪慧,纯真的聪慧。

    我靠在沙发上,哭了一日。

    再见到勖存姿,我自动要求陪他去苏格兰。

    他只是点点头,笑应了。家明说他最近很多事都撤手不管。精神大不如前。我开始觉得他有老态;勖存姿也终于疲倦了。

    麦都考堡在北海岸边的圣安得鲁,终年受劲风吹袭,高原绿草如茵,我们到的那一日,太阳尚和煦得很。

    勖存姿有点儿高兴,他说:“你小时候读过‘艾文豪’吧,华脱史葛爵士住过麦都考堡。”

    我点点头,不由自主地搀扶着他。他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绵羊成群成百地在我们身边经过,咩咩不绝。

    麦都考堡远远在望。

    我问:“绵羊也是我们的吗?”

    “是你的。”他说。

    “什么时候盖的?”我问。

    “一六二三到一七一六年,一九三○改建,部分房间由我装置了中央暖气,家具全经过翻新,我相信你会喜欢。”

    喜欢?不不,并非我不懂得感恩,我要一座堡垒来做什么?我黯然。把母亲还给我,让我们重新为生活挣扎,也许我一辈子不能自剑桥毕业,但有什么关系呢?反正现在的生活不能满足我。什么也不必追求的生活根本不是生活。

    我开始接触到聪慧的空虚,她的人生观。从一个大城市到另一个,处处锦衣,处处玉食,有什么意义?

    进了堡垒,我并没有公主的感觉,反而觉得“身外物”这三字异常清晰。男佣生起壁炉,厨子做好七道菜的晚餐。可是我不快乐,勖存姿也不快乐。

    他说,“……失去聪慧,如果没有聪恕,我只剩你了……但是你不会跟我一辈子吧?”

    我觉得他这话异常的不吉利。我说:“还有聪憩呢。”

    “聪憩……她又生了女儿,还打算生下去呢,我也没见过这般老派的年轻人,服帖了。聪憩自幼跟她亲生母亲,与我不接近。”

    “聪慧很幸福。”我说。

    “幸福?”勖存姿感慨地说,“世上诸人,难道不以为我是最幸福的人?”

    “喝点酒?”我问。我手中拿着白兰地。

    “你现在还吃药吗?”

    “不吃,只喝酒。”我说。

    “多久没上课了?”

    我失笑,“好久没去,我早已放弃。我还要做律师干吗,有多少律师可以赚得麦都考堡?”

    融融炉火中,墙壁上挂着不少油画。我用半醉的眼睛眯着看一看,光与阴都像是伦勃朗。

    我问:“真的还是假的?这里有七八幅呢,若是真的,湿度与气温都不对,画容易损坏。”

    “你若当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勖存姿伸个懒腰。

    然而这一切还是不能加给我快乐。

    勖存姿说:“叫人来把火熄掉,我倦了。”

    我拉拉唤人铃。

    “明天我与你到别的房间去看看。”他仿佛很累,目光呆滞,还勉强地笑,“我替你买了一套首饰——”

    我婉转地说:“我已经够多首饰了。”

    他自口袋里取出黑丝绒的盒子,我礼貌地取过,“谢谢。”

    “取出来看看。”他命令。

    是一串四方的红宝石,在炉火中闪着暗红的光。宝石不外总是红红绿绿,习惯以后,不过是一串串冰冷的石头。我顺手挂在脖子上。

    “好看吗?”我问他。

    “好看,你皮肤白。”他合上眼睛。

    这个不幸的老年人,因为聪慧的失踪,他仿佛足老了十年,再也支撑不住。

    他回房去睡,我坐在偏厅中把玩宝石项链。

    后来我回房睡上一张铜床,豪华一如伊利莎白女皇。半夜听见重物堕地声,直接的感觉便是勖存姿出了毛病,奔到他房间去,看见他倒在地上,脸上已变青白。

    我连忙把他带着的随身药物喂他,召来佣人,佣人以电话报警。

    我们并没有再回麦都考堡。我在医院陪他直到他再次度过危险期。这次我镇静得多。

    我问医生:“他还能挨上几次?”

    “几次?”医生反问,“这次都是自鬼门关里把他抢回来的,小姐,心脏病人永远没有第二次。”

    宋家明还是赶来了,勖家实在少不掉这个人。

    他问:“当时你们在一间房里?”

    “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香艳秘诡。”我说,“我听到他摔在地上。”

    “你害怕吗?”

    “并不。”我说,“我已见过太多可怕的事,麻木了。勖夫人呢?请她来接勖先生回去,真的出了事,我担当不起。”

    “现在他并没有事,勖先生的生命力是特别强的。”

    “聪慧可有任何消息?”

    “没有。”

    我低下头,说道:“为了可以再见聪慧一面,我愿意放弃她的父亲。”

    “你错了,你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家明看我一眼,“聪慧现在或许比你想象中的快乐得多,你永远不会知道。”

    “我要看见才会相信。”我说道。

    家明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有福了。”

    “你相信吗?”

    “我最近看《圣经》看得很熟,”他苍白地说,“自从聪慧走后,我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我是否对得起她——”

    “她不会计较,聪慧的记性一向不好,她不是记仇的人,她品性谦和。”

    “你呢?”家明抬头问。

    “我?我很懂得劝解自己,天大的事,我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既然不是人,跟谁理论去?”

    “我可不是狗,我是喜爱你的。”他低下头。

    “但是你能够为我做什么?”

    他抬起头,“我爱你不够吗?”

    “不够。”我说,“各人的需求不一样,你告诉聪慧说你爱她,已经足够,她不需要你再提供任何证明。但是我,我在骗子群中长大,我父亲便是全世界最大的骗子,我必须要记得保护自己,光是口头上的爱,那是不行的。”

    “没有爱,你能生活?”

    “我已经如此活了二十四年。”我惨笑,“我有过幻觉,我曾以为勖存姿爱我,然而我现在还是活得好好的。”

    “我告诉你是不可能的,你不相信,你老是以身试法,运气又不好。”

    “我运气不好?”我反问,“我现在什么都有,我的钱足够买任何东西,包括爱人与丈夫在内。”

    “可惜不是真的。真与假始终还有分别,你不能否认这一点,尤其是你这么感性的这么聪敏的人,真与假对你还是有分别的。你并不太快乐,我也不快乐,勖存姿也不快乐。”

    “我要离开苏格兰了。”我说道。

    “你到什么地方去?巴哈马斯?百慕达?太阳能满足你?如果那些地方不能满足聪慧,更不能满足你。巴黎?罗马?日内瓦?你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我吞下一口唾沫。

    我知道我想去哪里。到那间茅屋房子去,睡一觉,鼻子里嗅真烟斗香,巴哈的协奏曲,一个人的蓝眼珠内充满信心……我想回那里睡一觉,只是睡一觉,然后起床做苏芙喱。

    “曾经一度,我请你与我一起离开勖家,你没答应,现在我自己决定离开了。”

    我讽刺地笑,“你离开勖家?不可能。”

    他并不再分辩。“你走吧,我留下来照顾勖先生最后一次。”

    “我当然会走的。”我冷笑。笑得自己背脊骨冷了起来。走?走到哪里去。我并没家。剑桥不再与我有任何关系。

    我走到哪里去?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提着华丽的行李箱,箱子里载满皮裘,捏着一大把珠宝,然而我走到什么地方去?

    我认得的只剩下勖存姿以及勖家的人,我早已成为他们家的寄生草,为他们活,为他们恨,离开他们,我再也找不到自己,这两年多我已完全失去自己,我只是勖存姿买下来的一个女人。

    走。

    我踏出医院,口袋里只有几外便士铜板,勖存姿的司机见到我,早已把丹姆拉驶过来。自从我在伦敦第一次踏上这部车子,我已经注定要被驯养熟,像人家养了八哥,先把翅膀上的羽毛剪过,以后再也飞不掉。

    走到什么地方去?

    “回剑桥。”我说。

    司机很为难,“姜小姐,从这里回剑桥要七八小时的车程呢。”

    “我该怎么办?”我问。

    “旁人多数是搭火车或飞机——姜小姐,不如我叫辛普森太太来接你,你略等一些时间。”

    “不,借些钱给我,我搭火车下去。”

    “但姜小姐,我恐怕勖先生会怪我。”

    “他不会的,他还在医院里。给我五十镑,我搭火车回剑桥。”我伸出手。

    “姜小姐——”

    “我恳求你。”

    他自口袋里拿出一叠镑纸,我抢过来——“加倍还你。把我驶到火车站去。”

    司机驶我到车站。

    我下车,买车票。“到剑桥。”我说。

    “没有火车到剑桥,只到伦敦。”

    “好的,就到伦敦。”我付车资。

    火车刚缓缓驶进车站,我买的是头等票,三十六磅。我发觉五十镑根本不够到剑桥。

    我拉拉大衣,上车,只觉得肚饿,走到车头去买三文治与咖啡,我贪婪地吃着,把食物塞进嘴里,脑海里一片空白,我吃了很多,那种简陋粗糙的食物,是原始的要求。

    吃完我回到车厢去睡,一歪头就困着了。

    看见母亲的手拍打着玻璃窗:“喜宝、喜宝,你让我进来,你让我进来。”

    我大叫,挣扎。

    母亲看上去又美丽又恐怖又年轻,我开了窗,风呜呜地吹,忽然我看到的不是母亲,而是我自己。

    她在说:“让我进来。”抓住我的手,一边喘息,“喜宝,让我进来。”

    我挣脱她,冷冷地说,“我不认得你。”

    “不,喜宝,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喜宝,让我进来。”

    “小姐。”

    我睁开眼睛。

    “查票,小姐。”

    我抹掉额上的汗,自口袋里掏出票子递过去,稽查员剪完票还我。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老太太与一个小女孩子。女孩子十六七岁,正是洋妞最美丽的时候,一头苏格兰红发,嘴角一颗蓝痔,碧绿限珠,脸上都是雀斑,一双眼睛似开似闭,像是盹着了,又不似,嘴角带着笑,胸脯随火车的节奏微微震荡,看得人一阵一阵酥麻。我知道这是什么,这是青春。若是我是个已经老去的男人,我也会把她这样的青春买下来。

    我惊惶地想:这是我。三年前初见勖存姿,我就是这个样子,如今我已是残花败柳。

    残花。

    败柳。

    我低下了头。

    那位老太太一路微笑一路说:“……美丽的项链……”

    我一身是汗,火车中的暖气著名过分。火车隆隆开出,开到永恒,而我没有一处地方可去。

    如果我去香港,用勖存姿的钱买座房子,安顿下来,或者可以有个家。可是我到什么地方去找工作?我并没有文凭,我只懂得寄生在男人身上。反正是干这一行,还没哪个老板比勖存姿更胜一筹?

    算来算去,我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火车到站了。是伦敦。

    我落车,走向匹克狄利,走很久,肚子又饿了。终于走到苏豪。

    站在路中央,是清晨,一地的废纸,天濛濛亮。我一直踱过去,踯躅着。一个水兵走过我身边,犹疑一下,又转头问我:“多少?”

    我一惊,随即笑。“五十镑。”我说。

    “十镑。”他说。

    “十镑?”我撑起腰,“十镑去你老母。”

    他退后一步,大笑,倒是没动粗,走开了。

    根本上有什么分别?价钱不同而已。

    那一夜勖存姿的手放到我身上,再放松,肉体还是起了鸡皮疙瘩。我并不是这块材料,勖存姿走眼,可怜的老人,他不知道我与流莺没有分别。

    一辆计程车驶过来,我截停。“去剑桥。”

    “小姐。你开玩笑。”他把车驶走。

    “喂。”我叫他。

    但是司机已经把车子开走。

    我索性坐在路边。想抽烟又没烟,想睡觉又不能躺路边,没奈何,只好用手支着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懒洋洋地打个呵欠,就差没们虱子。

    我悲苦地笑起来。

    一个警察远远看见我,好奇地站停在那里注视我。

    皮裘与珠宝,何尝能够增加我的快乐,脖子上红宝石鲜艳如血,照不亮我的面色。

    警察走过来向我说,“小姐,你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我说。

    “小姐,这种时间最好别在路上游荡。”

    “到处游荡?我并没有流荡,我正想回家。”我说。

    “家?家在什么地方?”

    “剑桥,牛津路三号。”我说。

    “跟我来,小姐,你永远走不到牛津路去。”他不肯放我,“到警署来坐一下。”

    “好好,”我说,“我跟你去。”

    “你家里的电话号码,小姐。”

    我报上去。“我姓姜。”我再补上姓名。

    “我们很快就知道你是否在说谎了。”他向我眨眨眼。

    “请。”我说。

    电话拨通,来听电话的显然是辛普森太太,问清楚首尾之后,她在那边大嚷,我用手掩住脸,我很疲倦,想喝酒,想洗澡。

    那警察放下电话说:“小姐,你家里人说马上来接你,”他声音里透着惊异,“叫你坐着别动。”

    我说:“我有别的事要做,从剑桥到这里,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不习惯坐在这里等,你不能拘留我。”

    “可是你家人——”

    “我家人与我会有交代。”我站起来。

    他只好眼巴巴地看我走出去。

    我一直走到火车站,摸口袋里的钱买车票,上车。在火车的洗手间看到镜子,自己都吓一跳。十镑,我的确只值十镑,多一个便土也没有:半褪的脂粉,苍白的面孔,蓬松的头发……我不忍再看下去,眼泪簌簌地流下来,没有人能伤我的心,可是我自己能够。三年短短的一千日,我竟能老成这个样子,我是完了。

    我用手掩住脸,在火车上一直再没有把手放下来。

    到站的时候肚子饿得发疯,跑进火车的饭堂就吃:黑啤酒,猪肉饼。把我们都放在孤岛上,王侯与佣人没有什么分别。

    吃完之后我叫一部计程车回家。

    口袋已经没有钱付车费,我大声按门铃,对司机说:“等一会儿。”

    女佣来开门,我说:“给他车费。”我径自往屋里走,一边打着饱嗝。

    女佣追上来,“小姐,辛普森太太与司机赶到伦敦去了。”

    “我知道。”

    “我去与你放水——”

    “你先去付了车费再说。”

    “我转头马上来。”

    我到房间脱去衣裳,一面大镜子对牢我。我端详自己。再这样子自暴自弃,无限度地吃下去,很快变成一个胖女人,一脸油腻,动作迟钝。

    我长叹一声。

    女佣奔上来,“小姐——”

    “请你到医生那里,说我要安眠药,拿一瓶回来。”

    “你——”

    “我洗澡与休息。”我说。

    “小姐,我马上回来,你自己当心。”女佣犹疑着,不敢离开我。

    “得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她咚咚地跑下楼去。

    我放一大缸水洗澡洗头,倒下半瓶浴盐,泡上良久,女佣人很快就回来。

    我问:“药取来了没有?”

    “护士听说是你要,不敢不给,”她一副得意洋洋,“他那诊所根本就是勖先生出钱开的。”

    “小姐,”女佣趁辛普森不在,话顿时多起来,“你这条红宝石项链——”她眼睛闪得迷惑。

    “是假的。”我说,“你出去吧。我想睡一觉。”

    “是。”她一路上替我收拾衣服。

    我掀开缎被,钻进被窝,长叹一声,同样是失眠,躺在床上总比躺在街上好。

    我把头埋进柔软的枕头。

    我睡着了。

    是辛普森太大的声音把我吵醒的,她操兵似地冲进房来。“呵老天,谢谢上帝,终于看见你了,姜小姐,你怎么可以叫我这样担心。”

    她坐在我床沿。

    “辛普森太太。”我抱住她。

    “你没有再喝酒吧?”她温和地说。

    “没有。”

    “起床吃点东西。”她说,“来。”拿着睡袍等我。

    在饭桌上我看到大学里寄来的信,他们询问我何以不到学校,我把信都扔在一旁。

    “勖先生明天回来。”辛普森说。

    “他可以出院?”我放下报纸问。

    “他说要出院?谁敢拦阻他?”辛普森笑。

    她与我可真成了朋友,我唯一的可以相信的人,也仿佛只剩下她。

    我说:“明天是复活节,这只戒指送给你。”我把小盒子推给她。

    她早已收惯礼物,但一惯客气着,“我已经收了你这么多东西,真是——”很腼腆。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说,“应该的。”

    她把戒指戴在手上,伸长了看看,“太美了。”钻石在阳光下闪烁着。

    我拎着茶杯走到长窗,阳光和煦。

    “学校打电话来问你,为什么缺课。”辛普森说。

    “不上课就缺课,有什么好问的,把人当小学生似的。”我转头笑。

    辛普森隔很久,小心翼翼地说:“姜小姐,你不觉得可惜吗?”

    “不。”我简单地说。

    夜里我坐着喝酒,看电视,电视节目差得可以,怕得买电影回来看,买套“飘”的拷贝准能消磨时间。

    我们看到一半有人按门铃。

    辛普森吩咐下去,“这么夜了,你看看是谁,别乱放闲人进来。”

    女佣去开门,半晌来回话:“是一个女人,找勖先生。”

    我问:“找勖先生,是中国还是英国人?”

    “是欧陆人,金发,年轻的。”女佣答,“但很脏。”

    我看看辛普森。

    “让我去跟她说话。”她站起来走向门口。

    我忍不往拿起酒杯跟过去。

    辛普森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金发女郎,灰绿而大的眼睛,脸色很坏,嚅嚅地说不出话来。

    辛普森问:“你找谁?”

    “勖存姿先生。”

    “他不在。他明天才来,你明天来吧。”

    “我可否进来跟他家人说一句话?”

    “你是勖先生的什么人?”

    “我是他——以前的朋友。”

    我明白了一半。

    “他家人不在此。”辛普森说。

    “他的秘书呢?管家呢?”那女孩子尚不肯放弃。

    “我就是管家。”

    “我可否进来坐一会儿?我想喝杯水。”

    辛普森说:“我们都不认识你。”

    我说:“让她进来。”

    辛普森犹疑一下,终于打开门让她进来。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知道她是什么人,她也知道我是什么人。

    “请坐。”我说,“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我肚子饿,没有钱。”她说,“给我钱,我马上走。”

    “你先吃一顿再说。”我说,“钱一会儿给你。”

    “谢谢。”她低声说。

    女佣端上食物,她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喝红酒像喝水一般。等她饱了,脸色也比较好看。她年纪并不大,顶多比我长三两年。

    我问:“他给你的钱花到哪里去了?”

    “赌。”她答。

    “赌掉那么多?”我问。

    “一半。输起来是很容易的。”她说,“不信试试看。”

    “还有一半呢?”

    “被男人骗了。”她说。

    “可是勖存姿对女人一向阔绰。”我不置信。

    “我知道,”她苦笑,“以前,在英国,我有邦街的地契。”

    “你都输光了?”

    “是。”她若无其事地说。

    “为什么?”

    “我很寂寞,没有可以做的事,唯一的工作便是等他回来。”她说,“闲了便开始赌。”

    “你是什么地方人?”

    “奥国。我母亲还有点贵族血统,后来家道中落,可是也还过得不错。”

    “你认识勖存姿的时候,你在做什么?”我问道。

    “我是巴黎大学美术系学生。”

    我的脸色转为苍白。她是我的前身,我在照时间的镜子。

    “你见过他的家人?”我问。

    “没有。”她摇摇头,“一个也没有。”

    “后来……你辍了学?”

    “是。我有那么多钱,当时想,念书有什么用?”她并不见得悔恨,声调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勖先生对我很好。”

    “你为什么离开他?”我说。

    “他离开我。有一日他说‘你去吧,我不能再来见你,可是你如果有困难,不妨来找我。’我在苏莲士拍卖行里知道他住在这里。”

    “你需要多少钱?”我问。

    “五十镑?”她试探地问。

    我真是为她落泪。我进书房,打开抽屉,取了一叠钞票出来,塞在她手里。

    “谢谢,谢谢。”

    她喜不自禁。

    我温和他说:“去洗个头,买件新衣裳。”

    “是是,我现在就去,”她说,“谢谢你。”

    “如果我还在此地,你尽管来找我。”

    “谢谢。”

    我送她出去。她那灰绿色的眼睛里闪着媚态,她是一个美女,虽然憔悴了,看得出以前的盛姿,骨架子小,身上多肉的洋妞是很少的。

    我关上门。

    辛普森太太看着我,我摊摊手。

    “真是堕落。”她批评。

    我问:“如果我不赌不嫖,乖乖地过日子,你想咱们两人能否过一辈子?”

    辛普森笑说:“我与你?十辈子也花不完这些钱,免得你担心,勖先生不知道有多少股票写了给你,你还不知道,而且只准你收利息,不准你卖出手去脱手,你想他替你想得多周到。”

    是的,这么多女人当中,他最喜欢我,我是“同类型”中最得宠的。

    勖存姿回来,我的工作也就是等勖存姿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坐在轮椅上。

    我问:“为什么坐轮椅?”声音里带着恐惧。

    “因为我不想走路。”他说。

    我松下一口气。

    “家明呢?”我问。

    “他走了。”勖存姿没有转过脸。

    “走了?”我反问,“走到什么地方去?”

    “他离开了勖家。”

    “什么?”我追问,“离开勖家,到什么地方去发展?”家明向我提过这件事,我以为他早忘却了。

    勖存姿抬起头,他很困惑他说:“家明,他进了神学院,他要当神父。”

    我手中正捧着一只花瓶,闻言一惊,花瓶摔在地上碎了,我说:“什么?做和尚?”

    勖存姿问:“为什么?我跟他说:‘家明,聪慧走失。不是你的错,上天入地,我总得把她找回来。’但是他说:‘不,勖先生,你永远也找不到她,她寻到快乐,她不会回来。’我以为他悲伤过度,少年夫妻一旦失散,心中难过,也是有的,谁知他下足决心要去,可不肯再回来了。”

    我失措,就这样去了?

    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喝得很厉害,我不是酗酒那种人,却也常常手中捏着酒杯,喝得醉醺醺,尤其是周未,高朋满座,通宵达旦地喝与吃,音乐直到天亮,全部供应免费,远近驰名,很多人慕名而来,我几乎没成为沙龙的女主人,但是我并没有那样的雅兴,我只是坐在一个角落独个儿喝,并没有去剪头发,也不换衣服。

    一次一个金发女郎,穿着合时的衣饰,指着我怪叫:“这是谁?”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

    夜晚辛普森陪我睡,她坐在床边,让我喝一点儿酒,看我眼睁睁地躺到天亮,我把时间用在思虑我的一生,小时候发生过的一切细节,我都小心翼翼地写下来。

    我跟辛普森说:“如果我死了,你将会是唯一想念我的人。”

    辛普森的鼻子发酸,声音苦涩,“姜小姐,勖先生是很疼你的。”

    勖存姿替我搬了家,后园子有私人网球场,我可以邀请任何同学来玩,运动后有芬兰裕,友人们往往来了不肯走,我也乐得身边有一班吃吃喝喝的人,有什么不好?我请得起,屋子里因此又热闹,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某种人身边喜欢跟着一大帮朋友。也许不是为了寂寞,也许只是为了希望听见一些人声。

    像我,我根本连话也不想与他们多说,自己坐在一个角落,由得他们听音乐、下棋子、喝酒,甚至是打情骂俏,一日又一日,我麻木地度过,这是我治疗自己的方式,麻木不仁的日复一日,看不到昨天与明天。

    我很久没有写功课,勖存姿替我找了一个见习律师做枪手,暂时对付着。法科并不多笔记,记堂只应个卯儿,我不再认真,因为一切来得太容易。

    我默不作声。

    “我这间堡垒连公主也往得。”他说。

    我仍不搭腔。

    我点点头,“这点我也明白,但是我只怕他……”

    我并没有死,因为要努力戒掉药物,我尽量在白天劳动,无端端绕住屋子跑十个圈子。

    整个月来我穿着同一条牛仔裤,整个月来都不肯自动洗澡,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我都问自己:怎么可能旁人都那么镇静?难道一切真是我的幻觉?猎狐那天所发生的事,难道一切属于虚设?

    我糊涂起来。

    “不过他始终是你父亲,别叫他恨你,令他羞愧是不对的,但也别叫他恨你。”勖存姿说。

    “我有假期,希望你可以陪我到麦都考堡去。”他说。

    支撑下去吧。退学做什么?专心坐在家中当勖存姿的小老婆?小老婆一向可以兼职,我不拿钱去贴小白脸已经很对得他起。

    我的心理医生一直跟我说:“姜小姐,一切是你的幻觉,没有人会无端枪杀另一个人,你受了很大的刺激……我们都明白……”

    这种医生再看下去,我可真的要发疯了,我茫然站在河畔,著名的康河,有谁愿意在河底被一条柔软的水草呢?我的头发已经好久没剪,如果落在河里,头发也应该像水草般飘荡。

    “好的,如果你不高兴,我不勉强你,”他叹口气,“你确实还需要休息。”

    我到学校去,一间间课室走过,到湖边、到河畔。退学,谈何容易,我当初跑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我怎么可以退学!

    十分钟后我再回到书房去,他人走了,地上一张钞票都不剩。我看过椅子后面,地毯角落,一张钞票都不剩,他都拣了走了。

    我躺在沙发上,忽然悲从中来,大叫一声,都是这个男人,他的不负责任,不思上进,毫无骨气,疲懒衰倦,害了母亲,害了我。都为这个男人。

    勖存姿过数日跟我说:“原来我想说:‘横竖要付出,索性做得漂亮一点。’后来想想,谈柯容易,我自己也做不到,何必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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