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中的姑娘似乎微微僵住，动作停顿了下来，双手自然地放下，却没有转身。
“想必姑娘应该是附近的人家，四月湖水凉，切莫染了风寒。”冯大胆咽了口唾沫：“请恕小人唐突，这小潘阳湖是城主府的私产，若是姑娘想要在此处戏水，怕是不太合适。”
女子不置可否，一声隐约的轻笑从湖中传出。
冯大胆皱了皱眉：“若是姑娘喜水，我可以帮姑娘向城主大人求情，姑娘以后或可堂堂正正地来。非请而入，于理不合。若姑娘不肯听劝，那我也只能召唤下人来请姑娘出去了。”
“咯咯。”湖中的女子再次发出一声银铃般的轻笑。光洁的身躯猛然向下一沉，那如瀑的青丝跟着沉入了水底，转眼不见了踪影。
冯大胆急忙上前几步，那数百金尾鲤鱼就像是忽然被人扯了线，纷乱着四散而去。湖水淼淼，却怎么也寻不到那女子的身迹。
‘咔’。
这一声微响几不可闻。
冯大胆只觉得脖子微微一凉，怔了怔，不自觉地伸手去摸颈间那枚白头玉，触手处再不是玉质的沁凉，而是满手的白沫。那枚好端端地白头玉，竟无端端碎裂的犹如糜粉一般。
‘嘶’。
一股绝凉的气息紧贴着他的颈背，似乎有人在他背后轻轻地呼吸。
他只觉得一股莫名地寒气从尾椎骨一直升起，直没入后脑勺，周身冷汗涔涔而下，瞬时间浸湿了他的衣衫。
冯大胆拼命咽了口唾沫，就像是被扯住线的木偶，一格一格地向后转头。
一声本应清朗却陡然闷绝的惨呼声骤然而起，又骤然而息。
清凉的微风在湖畔卷过，随即消失无踪。
夜空朗月。平静如常。
冯大胆莫名觉得喉头有些晕热，干涸地就像十数天没沾过水。
“这位姑娘。”冯大胆轻咳了一声，往水中抱拳开声。他是城主府上管事的，平素也不是酸腐的书生做派，遇上这种情况他第一个想到的并不是回避。
湖中的金尾鲤鱼大抵有数百尾，平常只有争食时才会朝一个方向汇聚。可今晚这数百尾胖头鲤鱼就像是被拴在了一条绳子上，被什么东西牵着，围着湖心疯狂的打转，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鱼圆。
那湖心处……
冯大胆怔了怔。
女子姿态悠闲，粉臂微扬，将一串晶莹的水珠高高鞠起，打湿头顶的青丝，似乎正在洗浴。虽然她背对着冯大胆，且身无寸缕，可冯大胆还是一眼就判断出，这个女子绝非城主府中人。
城主府中，所有的丫鬟婢女，包括城主大人的千金常玉儿，谁都没有此间女子这么长的青丝。那飘荡的青丝足有一人长，漫长卷舞，在水中荡漾开来，端的是壮阔非常。
女子的水性似乎极佳，不见她有什么特别的动作，就能在深达数米的湖心处轻巧露出半身，未能被遮掩的香肩润莹如玉，十指纤纤，虽没能见到脸颊，却令人不自觉地相信，这一定是位绝代的佳人。
当时冯大胆的母亲就吓慌了神，连忙追问。
到了今天，冯大胆当然知道这就是算命相师的伎俩，相师行走江湖，敛财最得意的手段莫过于就是这个‘只是’，把好事说完了，就代表后面就只有坏事。你想把坏事变成好事，就得掏银子。
为了这块传说能逢凶化吉的白头玉，冯大胆的母亲足足付出了一两纹银，差不多是一家人一年三分之一的口粮。
那是一个人？
那真的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女人！
只是今天这个动静，好像……大的实在过分了些。这哗哗地激荡声，倒像是水里多了条戏水的蛟龙。这些胖头鱼今天这是怎么了？
他大步越过一丛半人高的獾木，来到湖边。明月高挂，正悬在小潘阳湖的顶头。淡漫的月色洒落，给湖中那一群金尾鲤鱼的鳞片上抹上了亮色。
跳下去之前，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脖子上挂的那块白头玉。
冯大胆今年三十有三，生得五大三粗。这个名字听起来十分随意上不得台面，却是出生时一个算命先生为他起卦后，特意给起的。那个算命先生对他母亲说：“你这儿子天生胆气旺，将来是有福运的人。只是……”
这些年冯大胆命数当真还是不错，没什么大灾大病，二十五进了城主府做下人，三年光景还混上了个小管事的位置。大抵现在他心头最大的遗憾，也就是三十多岁的年纪，也没能说上一门亲事，至今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这事他也找佛主求过，可至今都没什么音信。听说姻缘这个事不归佛主管，好像该是观世音菩萨来应求。冯大胆一边琢磨着什么时候去拜一拜观世音菩萨，一边转过了太平阁的廊角。
太平阁建在内院的小潘阳湖边上，应的是山水活络的养气风水。这小潘阳湖平日里都是那些胖头金尾鲤鱼的天下，时不时总有那么几尾块头大的从湖下面跃起来，再重重地摔在湖水里，得意地彰显着存在感。
相师高价卖出了这枚白头玉，最终也没说只是后面是什么，只说天机不可泄露，只要这玉不离身，说不定可避一劫。
冯大胆找人看过这玉的质地——十个铜板能买三个。但即便如此，他终于还是选择了随身携带——毕竟是一两纹银买回来的，就算是块狗骨头，终究也得戴着。
这一百年来，落云城这处方外之地从未遭遇过兵祸妖患，百姓安居乐业，得享一方太平。移居此地的百姓日渐增多，渐有兴盛气象。
城中百姓都认为这座城是得了佛主庇佑，满城百姓皆感恩戴德，而三天后就是落云城的第一百个浴佛节，因此愈发要布置的隆重些。
井巷间的嘈杂声，直至临近午夜才渐渐止歇。城主府只剩下副总管冯大胆还没上榻，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把最后一盏琉璃红灯笼仔细扶正，才心满意足的从城主府太平阁的屋檐上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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