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布衣垂着头，脸色如常，只是眼神里的无奈和疲惫深沉。
在山上观战的抱剑汉子似乎颇为满意，伸出手摸了摸鼻子，以心声朝极远处驿道上那少年身影，遥遥笑问道：“小伙子，第一次杀人，感觉如何？”
张布衣原本就白净的脸庞此时因为肩头不停地流血，更显几分苍白。那柄匕首没入了肩膀，伤及筋骨，不知道有多剧烈的疼痛。
少年置若罔闻，只是轻声说道：“你又怎么知道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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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面色黝黑的壮硕少年跟着身前的男人走在险峻山道上，似乎对眼前那位一丝不苟的背剑道人带着几分畏惧，少年有意无意地放慢步伐，总是拖开一两丈的距离，时而左顾右看，对远处山林雾霭之中时隐时现的奇山怪石啧啧称奇，随后恍然惊醒般瞥一眼身前的男人，只见那身穿红黄天师袍的男人步履依旧，便戚戚然低头赶路。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的山路，壮硕少年气喘吁吁，有些不满道：“从青阳走到这走了一年半了，不教我点神法仙术就算了，连肉都吃不上几顿，每天素食素斋，这龙虎山都像你这便宜师父一样，老子干脆现在就下山扯呼算了！”
男人听着壮硕少年的满腔怨愤，脚下步伐不变，“出尘入世，如浮萍草，餐风饮露，如云中客。走八万里山路，吃三年清寡素斋，乃是我龙虎山入门弟子皆要做的功课，若非有大意志，怎么修我道门无上大道？”
那本名陈清凉如今授身前便宜师父赐了新名的青阳国少年低头不语，只是嘴唇嘟囔，似乎仍在腹诽连篇。
穿着天师袍的道人带着身后这位闭门弟子，绕着山道转了一圈又一圈，路过许多座坍了的碑亭，那些青苔覆盖的石碑底座尚在，亭柱早已在千百年里的山风呼啸和风吹雨打里朽坏。两人上了山崖上一道小桥，绳索晃晃悠悠，右侧是一道倾泻的白泉，好奇心作祟的少年侧身一看，飞流直下三千尺，遥遥然望不见地上的景色。
才到半山腰，已快触到层层云海。或许不入此山中，站在百里外的那些青山峻岭上朝这看去，才知道这座东胜神洲龙脉根基之一的龙虎山气派之巍峨，据说山上有着道门的仙家洞府，有些祥辰吉日里，总有远游的路人和山野樵夫自称目睹到龙虎山上的仙家楼台现世，古意盎然，盘踞在山巅云中。实际上，那座龙虎山道观的法坛，却设在山脚下，附近乡民镇头的县志乡书上也难探那座破旧道观到底建于何朝何代，只是龙虎山上出真仙的说法流传太广，以至于山底下那座挂着紫金色牌匾的道观便显得有些索然无味，毫无俗世之外的仙气。好在道观香火还算兴盛，偶有天灾人祸的时节，龙虎山道观里的道士们也都纷纷出世，作法祈福降妖除魔。附近龙虎镇上的当地百姓，逢年过节便会去道观里求些画符纸篆，贴在家门上，小孩子生病难康的，便会被老人带着，去道观里的莲花池上掷一两枚铜板，再跑到道观里问那些像僧人一般慈悲的道士们讨上一碗香灰水喝，据说药到病除，颇为灵验。
如今得了陈青莲为道名的陈清凉跟着眼前这位道人，从青阳南坪州一路南下，走了七万九千九百里，今日终于跟着师父上山。
陈青莲越往上走，心情便越好，先前的疲乏顿挫一扫而空，壮硕的少年看着山道边那些残梁瓦砾，时而见到一些造型古朴的石佛塑像，缺手缺脚，七倒八歪地树在那些陈年废墟或者险峻山壁之上。陈青莲看得啧啧称奇，忍不住道：“咱不是道门吗？这一路上山，除了山脚下那又老又破的道观，走到现在见到的佛庙佛像倒是不少，该不会是你们这些道士拆了人家和尚的家，占山为王吧？”
穿着天师袍的男人神色平静，认认真真地替自己这位闭门弟子解释道：“早些年有些佛门的远行僧，在龙虎山周遭山川建佛亭草庙修行，后来有些圆寂，有些又去其他地方远游修行，时间久了这些屋舍自然变成了废墟，加上我们龙虎山觉得这些佛像颇为有趣，道法自然，一草一木皆有其神，道家山上的佛像，落在眼里便也是道像了。”
陈青莲收起大大咧咧的性子，对眼前这位便宜师父的认真解释细细揣摩，虽然没有想明白，但却也记在了心里。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师徒二人只是平静而又沉默地走着山路，那位穿着天师袍的男人望着越来越近的山门，心中忍不住有些感叹。离开这座道门洞天云游十年，不知道后山那口枯井里头，自己那位道法通天剑法更甚的小师弟又降伏了多少妖魔？天师殿里的祖师塑像有没有哪位的神相又鲜活或黯淡了几分？
短短十载春秋，对于天上人而言，只是短暂的一瞬而已。是对这位天师府当代的府主，这座巍峨龙虎山的当代掌门天师而言，其中这一路的坎坷艰难，实非外人能懂。
好在寻得了因果，身后那位注定要继承龙虎山道统的寻常少年，如今将要上山。
还未到山巅，前面的山崖已经没有了路，只有一道古意悠远的石门迎客。
少年摸了摸脑袋，望着身边的男人说道：“我们到了？”
男人微笑摇头。接着，他伸出右手虚拂而过。
于成千上百间古朴楼宇道殿，映入少年眼帘，更有飘浮于云海之中的山峰悬崖，山峰上皆有层层道楼矗立。灿若云锦的云朵萦绕在这座道门洞天之中，山光褪尽，此时此刻，石门前的少年才真正目睹这座东胜神洲道门正统的龙虎山。
身在此山中，却又身在此山外。
过了片刻，有数十道人影骑着仙鹤飞至石门，见到石门处师徒二人，那些容貌或年轻或衰老的道人皆拱手作揖。
“参见掌门天师，恭请掌门天师回山！”
穿着天师道袍的男人微笑颔首，看着其中最年轻的那张脸庞，笑道：“小师弟，剑意又增进了。”
龙虎山道门历史上最年轻的剑仙看着自己的掌门师兄，目光炽热，恭敬作揖。
陈青莲早已被眼前这番神乎其神的壮阔景色所震撼，见到这些犹如仙人一般骑鹤而来的道人，更是咋舌，以至于听到这些道人这句掌门天师，面色黝黑的少年心中已经没有太大感觉了。
不对，既然自己这个姓李的便宜师父是龙虎山掌门天师，那我岂不是龙虎山掌门的闭门弟子了？
于是这个走了八万里山路上了龙虎山的少年，痴痴笑了起来。
布衣，这趟兄弟我可玩大啦！
那粗壮青年黝黑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对那直直削入脖中的木剑置若罔闻。
少年郎左臂无力垂着，只能咬着牙用握剑的右手猛然使力，将深入青年脖上的剑拔出。孔辛池如武家子一般壮硕魁梧的身体随之轰然倒下，扬起了尘沙。
已经是骇然至极的郑丘听了竟然硬是艰难地缓缓站起，眺望远处驿道。
驿道上的少年开始出剑，说是出剑，只是平淡无常地往前递剑，好在少年郎出剑极快，孔辛池一时之间只得连连后退避其锋芒。
结果这一退便是后去五十丈。
就像老龙镇外山野林间的寻常樵夫日复一日地劈木砍柴，忍着春秋酷暑，重复着那枯燥无味至极的一个动作。
山坡上，抱剑汉子眼含笑意，身边那年轻人看得一头雾水。
驿道上，少年郎肩上有短匕入骨，血流不止。少年眼神淡漠，带着一丝无奈。
张布衣微微喘息，听了那青年这一番话，少年郎翻了个白眼，完全懒得搭理这个心思多少有几分扭曲的粗壮青年。
即使那一身无暇体魄崩碎，放在红尘俗世的江湖而言，如今的少年依旧是上等的武夫胚子。只是毕竟只是十六岁的少年，比起体魄筋骨完全长开了的粗壮青年，到底逊了几分膂力。
孔辛池调息片刻，握住右手短匕，有些腼腆一笑，随后虎步龙骧地朝张布衣袭来。此时他已然憋了一腔邪火，泥潭之中爬起的青年早就忘记了郑丘的嘱咐，只欲将这少年除之后快。
孔辛池恨得仰天长啸，瞪着眸子狠下心来，硬生生避过擦肩而过的那可恶木剑，抽起手中短匕犹如蛇露獠牙刺向少年。
少年视若无睹，握剑的手臂第一次扬起，然后直直挥下。
张布衣沉默不语。
抱剑汉子眉头一挑，朝身边匍匐在地上兀自抱着胸口痛苦呻吟的郑丘说道：“可以看看，我这兄弟的剑，开始有意思了。”
张布衣看着数丈外那压抑住怒火头脑逐渐冷静下来的青年。他的情况并不好受，这天生带着几分武夫体魄的粗壮青年一通洪水倾泻般的攻势，饶是张布衣如何冷静机敏，多少挨了几拳，嘴角流淌一丝鲜血，双臂微微发麻。
那粗壮青年从腰间掏出一柄短匕，脸上泛起笑容，“本来想打断你一条胳膊，一条腿，再拿这刀把你好看的脸子给划了，现在我可变主意啦！捅死你也好，留你半条命残喘更好，那样你就能看着我把你手指卸了，再把你耳鼻眼统统拿这匕首剜下来，就看到了那时候，你这贱种能不能还这么镇定，还是说会哀嚎着求饶？”
远处山上，抱剑的汉子神色古怪，“这木剑怎么像瞎子使的那柄槐木剑？”
驿道之上，尘土滚滚，两人厮杀激烈。
张布衣浑身上下添了数道血口子，手中那柄满是污渍蒙身的漆黑木剑落在孔辛池眼里，青年眼神玩味，“还在过家家吗？拿着木剑想要杀人？”
壮硕青年的身形瞬间而至，张布衣抽出腰袢木剑，横剑于胸前，挡住从上挥下的短匕，孔辛池的短匕用得极快极险，张布衣一阵躲闪，试图拉开两人之间距离，保持在一剑之外。
人间百兵，寸长寸强，寸短寸险。自古至今，败给剑下尚且有一丝活路，然而倘若溃败于刀光之下，几乎难逃一死。剑道可以只分高下，用刀者往往只断生死。
驿道上的搦战，少年渐渐占据了一丝主动。
孔辛池一身气力颇为勇猛，只是几番激烈进攻之后，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开始喘起粗气，接连挨了张布衣几次毒蛇出窍一般的拳头，分别在肋下、腹部和腰后，孔辛池双目通红，心中早已起了杀意。
年轻人此时恨不能拧断眼前少年脖子，打烂那张白净俊俏的脸庞。感到一身气力消耗去半，这个看上去憨厚老实，下手却招招接欲打断少年四肢的粗壮青年第一次后退数步。孔辛池只是长得老实，在街头巷尾长大的孤儿卑贱如泥，早早地学会了人前谄媚装傻，背后心狠手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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