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名！点名了！”于晋本来想让副班长袁光伟干这个差事，却见他怀里正抱着一大捆的棍棒之类的物件，随即把花名册扔给一旁的李忠实：
“你来。”
李忠实是第一次享受这样的信任，脸色猛然涨得通红，他的声音颤抖却洪亮。
“叫到名字的自己过来领家伙！”袁光伟看起来也是很有经验，他让自己和其他几人围成圈子，中间是摞起来的各种棍棒。
“吴前进！这棍子能使得动么？行，给你了。”
“柳英姿！棍子。”
“陈明！来。”
……
棍棒之类的很快便分了下去，每个人拿到手之后，便是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男生毫无例外地开始了笨拙的演练，四周一片噼噼啪啪的敲击声。
“原红缨！给你，。”
原红缨脸色煞白，她不停地摇着手，连声拒绝：
“不……不要，我用不来。”
“那你用什么？没几件了。”
“我不要……我怕。”
四周登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冷冷地看着有点发抖的原红缨。
“什么时候了，还耍娇小姐的脾气，哼。”女生堆里，传来了几声不屑。
原红缨的身份大家都知道，这位军区领导的女儿，本来应该就读于部队子弟学校，但她的母亲在对几个学校进行了详细对比之后，不由分说地将她送进了一中。母亲相信这里才能让女儿得到应有的教育并同时培养起跟平民大众的感情。
原红缨文弱秀气，全然没有军人家庭的气质。平时好的是文艺以及诸如此类的小资玩意，唱歌跳舞演奏样样俱佳。每次文艺汇演时，是这个班级乃至整个学校的骄傲。但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当原红缨意识到这不是在表演而是真刀真枪的备战时，她不由自主地退缩了。
“算了，让她就空着手吧。”于晋向李忠实耳语了一句。
“嗯。报告班长，全班缺席一人，其他人都到了。”
“谁？刘向东么？”
“是。”
于晋刚刚安抚好原红缨造成的不良气氛，却没想到这个叫刘向东的又带来更加令人愤怒的影响。
“这混蛋，就说刚才怎么老找不到他。”
“一开始我见过他啊，一会儿的功夫跑没影了？”
“临阵脱逃，胆小鬼！”
“叛徒！呸！”
众人正纷纷议论，忽然，操场上方的巨大喇叭响了起来，是每个人再熟悉不过的国际歌的旋律。
“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播送完了。”
这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结束音乐。
“啊，都八点半了？”
“怎么还不开始行动啊？指挥部那些人干什么吃的？”
袁光伟象所有人那样熟悉这个曲子，但他每天晚上听到这段音乐的时候，却有着自己独特的感受。他感觉到的不是悲壮和激昂，而是很怪异的一种离别伤感。
在这个年代，以听觉的方式获取外界精神食粮唯一途径，就是家里那支小小的喇叭。每天晚上的这个时刻，国际歌意味着这一天的结束，外面世界那些五彩缤纷激动人心的各种新闻就此失去联系。在余下的时间里，如果没有入睡，四周只剩下黑暗和寂静，直到第二天清晨东方红乐曲的响起。每天这种短暂的离别，让他对这首歌曲形成了本能的敏感。
乐曲终了之后，喇叭里响起一个声嘶力竭的呼喊，应该是许军的声音：
“出发！出发！！出发！！！”
队伍早已集结完毕。学生们的纪律性在这样的场合得到充分的体现，四人一排的纵队却丝毫不见凌乱。青涩的脸庞洋溢着激情和壮烈，但所有人的嘴唇都自觉地紧闭着，这是他们在电影、小说熏陶下无师自通的成果。
通过刚才许军的喊话以及私底下交头接耳互通的消息，许多人基本弄清了这次行动的内容。大体上的情况是这样的：四中，也就是反修中学的一些头目和积极分子，今晚在市西郊的工人体育场集合，布置明天一项重要活动的会场。
促使“六月狂飙”最终下定决心的，是对方在人数上绝对的劣势，据称到场的不会超过30人，这点许军在喊话时已经巧妙地进行了暗示，但他实在是不好赤裸裸地对己方人数上的优势进行渲染，这对于士气是一种伤害。
所有的这些消息，据说来源于一个深得对方信任的本校学生，这位学生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经受住了考验，毅然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本方组织。决策中心的几位头目在赞赏的同时，也体谅地将这个消息提供者的姓名给予了保密，知情者仅仅限于最核心的寥寥数人。
整个队伍出了校园之后便潜入了黑暗，此刻，城市已经开始入睡，马路上所有的路灯早被弹弓、石子打碎。近一两年来，它们是那些远程攻击武器练习者绝佳的目标，其间可能维修过几次，但至少灯泡的寿命不会持续到第二天晚上。漆黑的环境给队伍提供了良好的掩护，加上高度自律，整个过程可以称得上是一次完美的夜行军。
于晋、袁光伟带着2班的学生，跟随在队伍最前端的几个头目后面。相对于他们，李忠诚的身形显得格外高大，这给后面的队伍提供了浓重的安全感。他们的脚步已经机械式地呆板，但节奏却依然出奇一致，足以媲美任何正规军队的行军。即便是一些体弱的女生，也奇迹般地没有掉队。从学校到工人体育场，有五公里多的路程，平时极少有人能保持节奏一气呵成地走下来，但今晚他们全体都做到了。
工人体育场以后世的标准衡量，算是非常的简陋。但在当时却是全市最好的一个体育活动中心。近年来，它的功能逐渐转变，成为了大型群众活动的主要场所。黑夜里望去，象个四方形的城堡，远远地只有在入口处，透出一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照射来的灯光。可以看到那两扇由钢筋和钢板焊起来的大门已经敞开，应该是有人已经先行进入。
此时，队伍变得更加谨慎，许军右臂一举，便有传令下来：
“停止前进！”
几乎是在瞬间，所有人都躲进了路旁树下的黑影中。
袁光伟感觉到额头上在淌下大粒的汗珠，他的下巴有点控制不住地抖动。然后便不由自主地转身看着于晋，却见他神色如常，只是死死地盯着前面的动静。袁光伟心里大感惭愧，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擦了擦汗，用近乎耳语的音量嘟囔了一句：
“真热，这天气。”
“别出声！”于晋凶狠地盯了他一眼，随即又专心地望向队伍的前方。
两个黑影迅速地跑来，应该是先头负责侦查的人员。袁光伟听不清许军在跟他们说什么，只是见到那两人在拼命地摇头。
良久，就见许军又是手臂一挥。大约是确定了进攻的决心。队伍不再如刚才那样的有序，人们在争先恐后地往前拥着，很快便涌进了体育场的入口。
“刘向东怎么不见了，谁看到刘向东喊我！你们几个到指挥部领武器，按人头领啊！”
于晋满头大汗地分派着任务，其他几个班干部也在忙得团团转。李忠实走进班级的队伍，兴奋地想帮点什么，却始终不得要领。周围此起彼伏的喊声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他痛恨自己在这样的时刻竟然成了看客。
两个学校之间的矛盾，最早发端于五十年代中期的某次篮球比赛中。原因已经无从考证，但当时大打出手的恶劣影响，甚至引起了市教育部门领导的关注。风波很快平息了下来，但对立的种子却就此埋下。如果说这样的纠纷无伤大雅，最多归结于年轻人的冲动，到了近两年，却急剧地上升为势不两立的生死决战。
两年来，一中和四中之间爆发过多次言语或者行动上的冲突。奇怪的是，自称劳动人民后代、身强力壮的一中学生，却是负多胜少，屡次被那些他们看不起的“白面书生”们算计，最后灰头土脸地收场。痛定思痛之下，一中势力的高层，意识到必须改力斗为智取，他们在隐忍中等待机会，决心要在一次决定性的战斗中彻底打消对方的气焰。
机会终于到来，但是来得太突然，以至于最初得到消息的几个核心人物都不敢确信其是否真实可靠。但短暂的犹豫很快便被因长期屈辱而导致的愤怒所取代，他们中的多数人表示了强烈的决心，许军几乎是在被裹挟的状态下同意了行动。
李忠实是个文弱的男孩，同时跟他哥哥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他喜欢看书，看各种稀奇古怪的书，这让他没少受到哥哥的鄙视。这几年来，可以看到的书越来越少，李忠实在失落的同时，将大部分的兴趣转向了现实的社会活动中。
但他终归是个性格木讷而且懦弱的人，连班里的女生也毫不掩饰对他的轻视。所幸他有个极为强势的哥哥，让他至少在学校里没有受到更多的欺负，就这点上，李忠实是从心里感谢并由衷地佩服兄长。在眼下的这个场面中，被激情煽动起来的同学，实实在在地将他视为同心同德的战友，在出征之前，互相间留下的都是信任和鼓励的眼神。
“忠实！李忠实！过来集合了。”班长于晋在不远的地方向他招呼着，虽然是集团行动，但基层的小队组建依然不可或缺，这种小队当然是依照各个班级自然形成。经过历次的斗争锻炼，这种古老的战队结构已经被他们熟练地运用、运转。
李忠诚高高地挽着袖子，一件汗衫在身上有点显小，但紧绷的衣服，却意外地展露出一种肌肉饱满的气势。他能够混迹于决策层，最重要或者说唯一的原因，就是这种体能形态上的优势，在大大小小需要动手的场合，李忠诚的表现无愧于“第一先锋”这样的称号。
当然，在需要进行谋划、制订策略的时候，李忠诚很知趣地保持着低调，这是他屡次遭人白眼后的教训。这一度让他感到十分沮丧，但组织的几个头领及时地告诫他：只有分工不同，没有能力的高低区分。李忠诚很快便从低谷中走了出来，用更纯粹的信念投身到运动的大潮中。
真正有资格有能力决策的是1班的一个叫许军的学生。许军冷静而睿智，而且有着惊人的控制力。这些素质如果放在后世，足以让所有的同龄学生拜服，但在这个年代，类似的学生领袖并不罕见。
象是在配合许军的喊话，李忠诚适时地举起了一面两人多高的大旗，用力地左右挥舞。与此同时，人群中响起了一阵口号。
李忠实个子不高，夹在周围举起的如林的手臂之间，很艰难地仰头注视着他的哥哥。二楼走廊上那团火焰一般的红色，让他既兴奋又自豪，他感觉到了身边频频投来的羡慕、赞许的目光，感觉到哥哥李忠诚的荣耀让自己得到毫无保留的分享快感。
许军嘴里的对立势力，是指现已改名为反修中学的原市第四中学。在各项基本指标排名上，与一中并列于全市的顶端。但二者之间存在着一个巨大的差异：四中的学生主要是市各级领导和干部以及一些可称之为知识分子的那个群体的子弟。与大多出身于平民家庭的一中学生相比，前者经常表露出居高临下的姿态，这种做派很久以前就大大地激怒了后者，由此种下了势不两立的祸根。
这个中学曾经是全市唯一的用俄语作为外语课程的学校。改名为反修中学，固然有革故鼎新的意味，但在外人看来，多少有点此地无银的尴尬。直到两年前，原有的讽刺挖苦上升成了批判和仇视，这里面首当其冲的便是以一中为代表的“六月狂飙”。
当光线微弱之后，人们的关注焦点回到了那座高大的教学楼。在二楼的某个房间，随时可能会传来他们期盼中的消息。
李忠诚今年19岁，在这个学校里，绝对可以称得上年龄最大的学生。他的身材明显要比其他的学生壮硕许多，却跟小他三岁的弟弟在同一个班级，这使得他曾经受到许多讥笑的困扰。但现在没有人敢拿这个对他说三道四，因为他是这个学校目前决策层少数的几个成员之一。
“进军！”
当许军几人的身影出现在二楼走廊上的时候，操场上登时安静了下来，象是在等待检阅一般的虔诚。无数只耳朵在支楞着，生怕漏掉哪怕是一个停顿。
接下来，是许军的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他历数了对立方的累累罪行，着重强调了反击的必要性和可行性，最后是一通对胜利的展望。
许军现在处于高度的紧张和犹豫之中，额头上已经沁出一圈细细的汗珠。他清楚自己将要宣布的决定，关系到怎样的一种结果，而这结果可能是他无法承受的。
边上围着的几人却不约而同地投来了炽热的目光，让许军在平添了几分勇气的同时，又有点骑虎难下的无力感。他的脑子在飞快地转动，最后，几乎是怒吼一样地喊了声：
红卫中学的操场上，一反常态地聚集了大量的学生和一些教师。
这个中学改名于两年前，原来是本市的第一中学，无论是师资力量还是学生素质，在全市都属顶尖。但现在已经没有人在意这些。人们关注的焦点是，更名以来的两年时间里，这里逐渐成为了“六月狂飙”势力的中心。他们最大的荣耀是在铺天盖地的宣传品中，充分表现出了自己的想象力和文学才华，为市民们提供了津津乐道的素材。而统一落款的“六月狂飙”几个红色大字，也给观众留下了巨大的视觉冲击，红卫中学由此奠定了自己的地位。
天色尚亮，太阳还洒落着这个季节里难得的余辉，染红了贯穿天空的云彩，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火烧云。操场上的人等得无聊，便大多扭头看着天空发呆。火烧云似乎还在灼烧着空气，人们的眼中，很魔幻地跳跃着一些波动和扭曲，视野里任何事物的水平线，都带着不安分的动荡，恰如他们现在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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