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象啊，不懂。先拍下来吧，搞痕迹检验的那帮人估计都没发现……你用手机拍个毛啊，那谁，通知技术处的再来一趟，要带像素最高的单反。”
苏定下到地面，拍了拍手里的灰尘，问胖子：
“你来的时候，见到尸体了么？”
“见了，第一时间到的啊。”
苏定咧了咧嘴，象是又被牵到了某根神经：
“看出什么了？比如……是被烧死的还是死后再用火毁尸灭迹？”
“烧是被烧得挺透的，看不出更多的东西。不过，应该是直接被活活烧死的，我有九成的把握。”
“怎么说？”
“身体扭曲的厉害，有过很明显的挣扎。”
“烧过的尸体——我是说如果死后再放的火，也会让身体变形。”苏定有点不甘心地反驳着。
“不单是这个原因，你看这里。”
胖子吃力地蹲下身子，指着地上的某处痕迹：
“这是手指抠出来的，发现的时候，手指的位置就在这。明白了吧？这是有意识的主动性的挣扎动作。”
苏定无奈地点点头，随即又陷入了失神的状态。
“那……我先回去，这就交给你了。”胖子见苏定茫然的样子，不敢细问，只好做出一副同情的样子，拍了拍苏定的肩膀：
“一块走吧？回去先定定神，你这状态不大对啊。”
“没事，你先回吧。我再看看。”
严正清的效率比苏定预估的还要高出许多。两个多小时以后，他跟技术部门的人员一起来到现场，随身带来了一大叠的材料。等技术人员开始拍照之后，他将苏定拖到室外的僻静处：
“那个班到现在已经死了五个人了，就在最近几个月内。”
“怎么可能？这几个月全市都没有这么密集的凶杀案啊！”
“另外三个不在本市。”严正清递过来几张纸：
“我拿到这个班级的名单以后，马上就开始安排调查所有人的下落。去年10月份到现在，另有三个人去世，都是凶杀案的受害者。分别在无锡、上海、宜兴。这是他们传真过来的案情简况。”
唐强，男，52岁，无锡市利民建筑工程公司经理。2002年10月21日，自驾车辆坠入山谷，经查系被外力推出车道坠毁后燃烧，唐强当场死亡。
刘文秀，女，52岁，上海市徐汇区红星纺织厂仓库管理员。2003年2月13日，在工厂仓库检查材料时，因发生火灾被当场烧死。经查系人为纵火，头部有被击打痕迹。
赵军强，男，53岁，宜兴市六品斋陶瓷工艺品制造厂法定代表人。2003年5月2日，死于自家烧制陶器的电炉窑中，被发现时尸体已经炭化，经查确定为他杀。
苏定拿着纸张，手上有点微微发抖，他尽量平静地问严正清：
“这三个案子，应该都还没破案吧？”
“当然。”严正清冲苏定很勉强地挤出个笑容：
“咱们以后……可能不用那么操心了吧？”
苏定知道他这话的意思，目前的情况一旦汇总上报，就决不是他们这样一个小小的办案组能承担的任务，正常情况下，公安部都要派人来主持工作了。
“谁知道呢……不过，怕是怎么也轻松不了，来再多的婆婆，活儿还不都是媳妇干么？”苏定使劲搓了搓脸，从手掌后露出来的双眼，象是失去光泽的空洞：
“下午我请个假。”
“嗯？”
“有个领导……原来队里的，老纪，你认识不？明天手术……接下来怕是没什么空去看他了。”
“我猜，你暗地里骂过他不止一次吧？”
“是啊，他要是不生病，我这会儿可能……算了，不说了。那家伙还觉得给我留了个露脸的机会呢，妈的！”
军区总院位于西郊一片低矮的山丘里，医疗水平在全市固然名列前茅，院区的环境却是其他任何一家医院都无可比拟的。除了一栋门诊大楼比较醒目以外，其他的建筑，包括零星散落的各科住院部，基本都在浓荫的掩映之下。各栋楼之间的距离很远，从医院的功能考虑，可以说总体格局上是失败的设计，但这里的所有人，都没有任何抱怨。
这里更象是公园，恬静而安详。事实上已经有人把这里当成休闲踏青的去处，当这些人逐渐形成规模之后，院方只好哭笑不得地下令制止。不过，无论如何，这都是医院的荣耀。
肠胃内科住院部，坐落在一个小山顶，从这里望下去，四周一片绿色，蘑菇状、尖锥状的各种树冠，挤挤挨挨，排列成一片跌宕起伏的波涛，无以计数的树叶，在时时地浅唱低吟，不间断的嘈杂汇集起来的，却是如天籁一般的空灵。
苏定坐在病房的阳台上，已经半天没有做声。他闭着眼睛，半靠在椅背上。在他对面，老纪舒舒服服地蜷在躺椅上，手指时不时在桌面上弹击着，显示他并不是表面上那样的心如止水。
“怎么办？没有头绪、心静不下来……”
“看来，我得跟你换个地方。”老纪有点恶毒地讥笑着：
“还以为你他妈是来安慰我给我说上一通暖心暖肺的话，结果倒是跟娘们似的诉苦……快哭出声了吧？”
苏定没有理会，兀自远望着山底的一片葱绿。
“你想得太多。”老纪嘴里的讥讽意味愈加炽烈：
“这也难怪，读书人嘛，不多想点事，怎么显出自己是长了脑子的？不象我，心里存的事从来没留着过夜，就说明天要挨的这一刀，能过得去，算我赚到，过不去，就当老天看不惯我这张臭嘴，也认了……”
“你这就冤枉我了。”苏定打断了老纪的话：
“其实吧，我就是向你学来着，真心话！那天晚上我想了一宿，就是觉得自己找到了一条简单的路。”
“你觉得……到外面做买卖是简单的路？也太看不起生意人了吧？”
“不是这个意思，我从来没敢认为自己有多么牛逼。我只是觉得，那条路我不但可以看清楚方向，而且每一步我都清楚值不值得走。你知道我不是什么特别有志向的人，我就想踏踏实实地知道，我每走一步能挣到多少，我每挣一笔钱，都知道能给自己，给老婆孩子买到什么，我能知道下个月、下一年、十年二十年以后我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你就走啊，一个案子就把你绑住了？”
“可是……”
“可是，你就是不甘心！是吧？守着碗里的，还要惦记锅里的，是吧？想找一条阳光道，却忍不住时不时探一探头，看看另一条路上有什么新鲜的东西，有什么看不到答案的谜……其实，这些，才是你更在意的，是吧？”
老纪用一连串的“是吧”，想表现自己的通情达理，然而言辞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
“这么多年了，我看得出来，你不是个安分的人。”
这应该是老纪的心里话，但以前他从来没有表露过，老纪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对他人评头论足。当他终于鼓起勇气，感觉自己真心地向苏定掏心掏肺之后，等来的依然是对方犹豫和迟疑，老纪不禁烦躁了起来：
“你他妈到底干嘛来了？我这还一大堆心事等你开解呢！还是说最后来跟我道别的？”
“别胡说八道，什么能瞒得了你，就是普通的早期切除。不过，说起来，你这回躺下，可真是时候啊……”
“嘿嘿，老天都看不过眼了，也得让你们年轻人受受罪。”
“嗯。可能吧。”苏定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想通了？”
“想通什么啊，这种事……再说吧。”苏定站起身，双掌使劲拍打了几下脖子两侧，苏定的脖子粗壮结实，上面隐隐可见肌肉的线条：
“你说的对，我确实不是安分的人，总是想着探出头找点好玩的事，这回……看起来是真遇上了啊，小说、电影里才有的情节，搞刑侦的，这辈子怕是都不一定能遇上一次……”
苏定忽然间表露出来的兴奋，让他有点语无伦次。但老纪明白了，与此同时，他反倒是显得有点落寞。冷冷地看着边上又开始伸展四肢张牙舞爪的苏定。
“哎哟，你还真是好眼力啊，在底下还真不容易看出来。”胖子摇晃着脑袋，对苏定这样居高临下的视角赞叹不已：
“这是什么……八卦么？”
“知道了，在你之前。”
“哦，那他应该去了。”
“啧啧，抽调上来打下手，还能这么上心，你这回拣到宝了。”
“让开让开，别挡着。”苏定一把将他拨开，回身看了看边上堆放的铁架，三下两下就爬了上去。
“胖子，来。”苏定朝下勾了勾手指。
“什么玩意……”胖子嘴里不情不愿地嘟囔着，身子却是飞快地爬到苏定的身边。
“就因为跟那个原红缨同岁？”
“你再仔细看看。”胖子忽然正色说道：
“不但同岁，还是同一个中学，同一个班级。”
苏定没理会胖子的话，他蹲在用粉笔圈出的尸体曾经所在的位置，扭动着上半身，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在观察着什么，一会，又用手指轻轻拨动着细碎的灰尘残渣，看起来象是有所发现。
“看什么呢？”胖子不知就里，也凑到苏定的身边。
“我要是你，这会肯定已经让人去一中，调出原红缨李忠实那个班的所有人员名单，然后一个个问过去，死了几个，还活着几个，让那些还活着的自己留神，别成了下一个……”
“严正清知道了么？”
“得了得了，材料都在技术处呢，回头哥给你好好介绍情况。”胖子笑嘻嘻地搂着苏定肩膀，向厂房里走去。
“凭他妈什么？非得跟我那案子并案侦查？这他妈谁的主意？”苏定抖着胖子给他的一张纸，上面是案件的简单介绍：
受害人之间存在这样的关联，即便是巧合，但侦查人员首先想到的必然是同一凶手以及连续做案的可能。
“事闹大了……”苏定下意识间，连巧合这种正常的合理怀疑都省略了，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形成了结论。不过，与此同时，一些不合时宜的念头也一股脑地涌了上来，让他的脑子过于拥挤，象中了病毒的电脑一样，瞬间宕机。
“喂，想什么呢？”胖子捅了捅苏定的胳膊：
“嗯？”苏定一听就楞住了。
“怎么样？哥哥我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了蹊跷。这顿大餐，算是哥送你的。”胖子装腔作势地露出一副惋惜的表情。
“尸体拉走了？现场也收拾干净了！还叫我过来看个毛啊？”苏定心头的一股邪火，劈头盖脸地烧向面前的这个胖子。
胖子是另一个办案组组长，以往苏定是绝对不敢用这样的口气跟他说话。只是眼下自己好歹也是个负责人，更重要的是因为这个毫无征兆的任务。
两次了，都没见着原始现场，偏偏都要他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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